首发:~第六十五章 身份
“也只是我的一些猜测,你曾说过,这个长史在收了你递交的辞牒之后,派人截杀你,随后你方才逃回家中,这便是奇怪之处了。”白居易顿了顿,“你可有想过,且不说卢升身为一府长史能不能如此轻易离开,即便他真要走,从凤翔府到长宁县的路程你自己也清楚,不算远但也绝不近,这样一来,与你妻儿被杀的时日便无法吻合了,至于那派出来的护卫,我想他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让那些村民不敢开口的能力。”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仇人……”听到白居易所言,张九的情绪变得颇为混乱,甚至比平日里更为失魂落魄,原来清晰的道路,再一次变成了满是迷雾的深渊,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白居易顿了顿,“不过,有一件事,兴许对你会有帮助。”
“是什么?”张九早就心不在焉,望向白居易时眼神更是浑浊。
“我在查这个长史的时候,恰好将凤翔府其他地方的甲历看了不少,随后我发现,有一个人与这长史似乎关系匪浅。”
“是什么人?”张九困惑地看着白居易。
“卢升姓卢,且是范阳人士,众所周知,范阳卢氏乃是大姓,家族鼎盛,而我发现的那个人,恰好他也姓卢,同样来自范阳郡,更重要的是,贞元六年时,他居然是你们长宁县县衙的主簿。”白居易敲了敲桌案。
“你的意思是,这两人是亲眷?”张九不解道。
“案牍库里不可能找到卢家人的关系,那得去范阳翻他们家的族谱,不过事情查到这个地步,我们其实完全可以假设一番,假设这两个人确实有关系,你将辞牒送过去,要告发的事情与这卢长史的后辈相关,甚至可能卢长史也参与其中,那么他派人杀你也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而你说你一路逃回去,最后发现妻儿被杀,村中人不敢露面,只有一个傻子说是有四个凶手,前三个已经被你杀了,最后一个人呢?会是谁?正如方才所说,卢长史若要作案,与你妻儿被杀之时并不相符。”
白居易分析得确实有道理,其实张九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此事,只不过他当年没有其他可以怀疑的对象,因此只能将希望全部放在这个长史身上。
“若是说,长宁县主簿的话,我想起来当时看过刘县丞所写的辞牒,里面确实有提到县衙的县令与主簿,只是他写得太过晦涩,我根本看不懂,更别说已经过了那么久,全然没有多少印象了。”张九眉头紧蹙,口中喃喃道。
“你还记得我先前所言吗?想要认出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靠眼睛去认,只要有各方佐证,哪怕看起来再离谱,也能够证实一个人的身份,更何况此事并不离谱。”白居易手握甲历名册,负手而立,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张九没有插嘴,而是紧紧盯着白居易,等着他开口解释。
“首先,我们基本可以判断出来,卢长史与卢主簿是来自同一地方同一家族,而刘县丞的辞牒里,也有揭发卢主簿的话语,那么对于卢长史来说,这并不是一份检举辞牒,而是一份情报,他自己自然不会离开凤翔府,毕竟一府长史,离开州府还是会被不人少盯上,但他可以快马加鞭让人去通知身在长宁县的卢主簿,从而让卢主簿做出应对。”
“其次,从你说的土地兼并之事,只有当地世家权贵是做不到的,必然有官吏配合,那么县令与卢主簿便极有可能都牵扯其中,我们想想看,你们村子的人甚至都不敢说到底谁是凶手,那么从你说的赵仁堂、宋部以及萍娘,这三个人都不足以让村里人如此惧怕,让人惧怕的永远不会是某个人,只会是那看不清楚的势力,这无非就是朝廷与世家,这一点在这位卢主簿身上也是吻合的。”
“最后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我顺着这个卢主簿查下去,你猜如何,我在甲历上查到,他如今……居然也在长安。”
听到这里,张九的拳头都已经完全握了起来,手背之上尽是汗水。
“虽说只是推测,但如果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个人,那么,即便不用亲眼所见,也能将他拼凑出来。”白居易将桌案上的卷宗合上。
“到底是谁?”随着越来越接近真相,张九似乎都已经看到那个人与模糊的过去重叠在一起。
“这个人,就是如今的户部侍郎卢湛。”
“是他,绝对是他!绝对是他!!”张九虽然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但因为白居易的分析,他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说来也是可笑,偏偏在四娘遇害之前,参加陆待诏的寿辰宴会上,他还与这个卢侍郎擦肩而过,当时两人还对视过,张九觉得略显别扭,却没想到对方就是那个一直找不到仇人。
这一刻,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通顺起来,卢湛就是当年屠杀张九一家的四人之一,从他如今身居高位,并且其他三人至死也没将此人供出来,足以说明,他就是四人之中的主心骨,这个人不仅是官吏,而且也是世家子嗣,更与当地豪强勾连,并在往后一路升迁成为高官,如此拼凑起来,绝对不会有错了!
“你也莫要太过激动了,虽然我们找到了这个人,但那可是户部侍郎啊,能够从一县主簿做到如今的官位,他必然有着巨大的靠山,而户部乃是国家财政所系,掌握着户部之人,唯有如今最为位高权重的两个人,霍仙鸣与窦文场,这两人可都不是你我这样的蝼蚁能去撼动的。”白居易尽可能地安抚着张九,他清楚知道,张九满眼皆是仇恨,好不容易找到了最后一个仇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意外。
但白居易知晓张九冤情与凄惨,因此不忍心看着张九因为仇恨而失去理智,张九确实有些实力,他甚至可以从萍娘精巧的围剿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但这一回他面对的可是拥有朝廷精锐保护的高官,贸然行动唯有死路一条。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白居易开口道,如今已经找到了线索,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了意义,“先回住处,你也莫要太过焦急,既然是朝廷官吏,那么我自然可以帮你打探打探情况。”
张九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结痂的伤口都有些疼痛起来,不过这也使得他稍稍冷静了下来,只差最后一点,那就那么一点,这么多年都忍耐了下来,他当然不会在最后时刻如何冲动,这一次的仇人不像前面三人,必须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尤其是张九现在的伤势还未痊愈,断然不能莽撞行事。
白居易见张九平静了不少,这才点点头:“我们将此处归置一番,再从长计议吧。”
……
今日雪停,只不过地上依然积着厚厚的白雪,皇城门前不少人拿着笤帚正在清理积雪,白居易与熟悉的监门校尉打了个招呼后,便进入皇城,赶在点卯之前,赶到了秘书省衙署。
他将自己的名牌挂在点卯墙上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悠闲地来到办公的内堂,校书郎主要负责的便是校勘典籍、文书整理等工作,相对来说还算闲散,这些时日他领着张九缩在案牍库里,名义上说是在整理案卷,也没什么人来管。
正当他打算真的做点正事时,一名同僚抱着一摞书册,尽数堆在了白居易的桌案边道:“乐天,这是各部送来文书副本,你登记汇总一下,我还得继续去搬呢,累死了。”
“还有很多啊?”白居易眉头一挑。
“是啊,这不是年底了吗?各部一股脑就全送来了,他们自己也疯了,都在连夜誊抄呢,让他们平日里每月送来,偏要拖拖拉拉,临年底了再赶工,累他们自己也累我们。”同僚抱怨道。
白居易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无妨,你去吧,这些我来弄。”
同僚嘴里还在不断念叨,一边抱怨一边离开,白居易看了眼那一摞文书,沉默片刻,随后从中找出了吏部的甲历副本,官员调职起降都在其中,这段时日他都是在和各年份的甲历打交道。
他翻阅着今年的官员起降,看到刘禹锡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忍不住叹道:“刘梦得啊刘梦得,让你平日里嘴上没门,这回被贬出去了吧?”
无奈叹了一口气,其实不仅仅是刘禹锡,也有不少白居易的熟人,有升迁也有贬斥,反倒是他这个无人在意的小吏,稳坐此间。
就在他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眼瞳一缩,呆滞片刻之后,惊呼道:“不好,他想跑!”
……
窗前小雪飘落,王禾神情略显恍惚,他低下头来,打开一只小木盒,里面装着大半的葡萄干,他拿着一粒塞进嘴里,香甜之意充盈在他口中,在那股痛苦即将弥漫而出时,他突然将口中的葡萄干咽下去,随后双手颤抖地将小木盒收起来,呼吸急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只不过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的额头上却满是汗珠,窗外凉风吹来,让他忍不住颤了一颤。
就在他慌神之际,突然听到身后有了动静,他急忙回过头去,发现是睡着的刘其醒了过来,他立刻神情严肃起来,刘其在多日前从昏迷之中苏醒,但是或许是因为遭到折磨,神智变得有些不清晰,王禾每一次都要耗费不少力气去安抚。
不过这一回刘其却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疯癫,没有大吼大叫,反而是呆滞而虚弱地睁着双眼,王禾走上前去,努力让自己不透露出特殊情绪,以免刺激到对方,到时候受累的又是自己。
“阿其,你感觉好些了吗?”王禾关切地询问道。
刘其看了一眼王禾,他的状态确实好了不少,目光都从以往的浑浊变得清晰起来,他艰难地从床铺上直起身来,勉强倚靠在墙边,低头看了眼自己缠着绷带的双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莫要太过在意,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王禾安慰道。
“我沦落到这般地步,想来也是自找的。”刘其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你放心,我答应过阿如会照顾你,往后也是如此。”
刘其摇了摇头,叹道:“被关押的这些时日,我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样,梦见阿姊还在的时候,我总在想倘若还能回到那时该多好……”
倘若是平日里,王禾定会忍不住反驳刘其,毕竟自从王禾与刘如婚配之后,刘其没少给他添麻烦,不过此刻王禾什么都没说,只是听着刘其念叨,这刘其遭受了一番折磨,又经历神志不清,此刻苏醒过来,仿佛转了性一般。
“倘若是你未出现便好了,我一个人也能照顾阿姊。”
根本没转性……王禾心中念叨了一句。
“这些时日我觉得好恨,前所未有的恨,我恨为何受折磨的是我而不是你……但恨过之后,我觉得一切变得虚假了许多,尤其是我的手指被砍下来之后,我看着血水从伤口里不断流出来,剧痛、灼烧再到冰冷,仿佛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刘其一脸漠然,整个人也变得更加虚弱,良久未再说话。
见刘其开始发呆,王禾方才叹了口气道:“你饿了吗?我去给你煮些粟粥来。”
王禾刚刚起身,刘其突然开口道:“有一事,我怕我晚些又忘记了,那天……那天去揽月阁,我听到了萍娘与那人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