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六十四章 甲历
大雪覆盖了整座长安城,一夜之间尽是银屑,裹着厚厚棉衣的长安百姓小心清扫着门前院落的积雪,或是架起木梯至房顶上清理,他们世代生长在此,也曾因战事颠沛流离,可最终还是回到了长安城,在最为熟悉的土地上,做着最为熟悉之事。
以前张九从未来过长安,倘若不是为了寻仇,他也不会来长安,哪怕凤翔府距离长安并不算太远,他踩在被清扫过但依旧湿滑的地面,泥土与积雪混杂,印下了一个又一个脚印。
秘书省衙署位于皇城之内,轻易不得入内,不过白居易带着张九进去时,表示这是自己府邸的仆役,像白居易这类官吏,常常需要整理大量的卷宗文书,因此携带仆役或者书童入内帮忙是非常常见的事情,守卫也并未为难,张九便顺利进入其中。
随后他便见识到了用以存放整个大唐百年来卷宗文书的案牍库,于皇城楼阁之内,大间小间接连不断,放眼望去尽是书架卷轴,密密麻麻看得人心里发慌,宛如泥牛入海。
白居易早就预料到张九会有这般反应,因此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领着张九去往内部。
虽说长安经历了数次劫难,但朝廷尚在,一直以来的规矩也不会改变,朝廷官吏录用升贬都是有专人记录的,哪怕是其他州府,只要这些人还领着朝廷的俸禄,那么每年便会固定将记录送往长安,进吏部甲库入档,不过为了避免遗失,朝廷也会要求各部手抄成副本送进秘书省的总案牍库中备份。
张九说不出那名长史的姓名,不过提供了年份,也算是一个寻找方向,而不至于全无目的,不过白居易也说过,案牍库实在太大了,里面有着无数部门送来的原件或者手抄副本,想从找找到一个人的材料,极为困难。
白居易早先没有细找,而是先寻年份,再看州府,最后锁定到了其中一间,但这也只是刚刚开始,即便只是一小间,其中的文字量也足以将二人淹没。
“这是我先前查找到的吏部甲历副本,记载了贞元六年时,凤翔府有两名长史,一名长期生病告假,几乎就是挂着名,时间上与你所言者不符,而还有一个,名叫卢升,目前还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你的仇人,还需要再查查。”白居易从桌案上拿起一份甲历副本,递给张九。
张九接过甲历,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文字,一时间感到有些头疼,但仇人之名近在眼前,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看,但文书记录毕竟不是平日里的说话,节约纸张压缩字句是再正常不过的,当年交给州府的辞牒都写得颇为晦涩,更不用说这种交上来便要入库的文书了。
这名叫做卢升的人,张九确实没办法与记忆中那名长史对应起来,只恨自己当时行事潦草,甚至都没有问一句对方姓名,但那般场景下,又是连夜奔波,他的脑子确实变得不够用,会出纰漏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底层百姓看来,一府长史已经是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吏了,谁又能想到那个端坐在桌案前衣冠楚楚的郎君,也是一只豺狼呢?
“此人之后便被调任了,但记录得不是很清晰,最近一次调任是贞元九年调往了蜀中,可之后却找不到了,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两地交接,往往就会出现一些小差错,还需要再查查看。”白居易解释道。
张九点点头,吏部甲历主要就是各地官吏升迁贬斥,极其乏味,他才看了一会儿便头晕目眩,白居易见状不由笑着摇摇头道:“你得多适应,翻阅文书案卷就是如此的,不比你在外做工省力多少。”
白居易摆了摆手,自行进了书架之后,张九无奈叹了口气,坐到坐垫上,埋头翻阅,一时间变得尤为安静,唯有听得屋外风声大作,檐铃不歇。
……
今日寒风渐缓,大雪依旧,簌簌地落在长安城中,坐在窗边的张九裹了裹棉被,将查阅过的书册放到一旁,由于眼睛过于酸涩,他整个人脑袋都昏昏沉沉。
这些天基本都在无数的文字与书册里打转,对于本来就识字不多的他来说,这种痛苦甚至比这十年来遇到的诸多险境与苦练还要难受,简直就是如坐针毡。
他抬头看着窗外落雪,再度开始出神,脑海里其实什么都没想,但就是这么愣在那里,或许是因为这些年一直都在拼命和奔波,这一场大雪宛如冰封了前路一般,将他困在了长安,困在了这座诺大的案牍库里。
脚步声传来,白居易的到来让张九回过了神,他见张九神态,不由笑了笑,兜囊中取出一包荷叶。
“这家胡饼味道不错,尝一尝,不过要小心些,别把油渍抹书册上了。”白居易将荷叶包着的胡饼递给张九,自己则是一边吃着,一边将几卷书册放回书架上。
张九并未多说什么,大口将香酥浓郁的胡饼吃下肚中,白居易也就是一转身的功夫,那块胡饼便已经被解决,白居易似乎已经习惯,又拿了一块胡饼过去。
“留着晚上吃吧。”张九并没有贪食,而是将胡饼放在了一旁。
白居易点点头,随后解下腰间的葫芦,摆在了桌案上:“几天下来看得我眼睛都要瞎了,这是我自己调配的桑菊明目茶,你也喝点儿。”
张九感谢地看了眼白居易,将手上的油腻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便继续拿过一卷卷宗,这不过是短暂的休息,还有许多内容需要去查阅,白居易说这是一件极其繁琐冗长的事情一点也没错,更何况他们只有两个人,却需要查阅十年来的数千份资料。
由于区域原因,张九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相关的卷宗,在卷宗之中,他被描述成了一个十恶不赦,屠杀数家人,甚至杀了自家妻儿的恶鬼,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同村村民的口供,以此佐证同村这个叫张起的正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那些颇为熟悉的名字与张九脑海中的那些样貌逐渐对应,而记忆里他们带着善意的表情也逐渐扭曲起来。
每每想到这些,张九就还会记得当年那些老一辈人不断对他们说,张赵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言,兴许在危难之时确实如此,但只要稍稍安定一些,人心之中的隔阂便会立刻浮现出来。
时至今日,张九已经对这些冷漠的村民没有半点情绪,甚至连恨意都不再有,他只有一个人,没那么多精力去记住那么多仇家,支撑着他走到现在的,只有那四个真正的仇人。
他略感恍惚,揉了揉自己酸涩的双眼,转头一瞥时,却见到书架之后站着半个人影,披头散发,仔细一看方才发现是萍娘,张九嘴角一抽,晃了晃脑袋,便不见了踪影。
他深吸一口气,拿着卷宗起身走到书架之中,刚拿下一份书册时,那书架之后便出现了一对凶狠的眼睛,那对眼睛凝视着张九,阴影逐渐驱散,露出了宋部那狰狞的面目。
张九拳头紧握,全然当做没看见似的转过身去,迎面便是浑身是血的赵仁堂,一脸笑意地将自己脑袋翻开,暴露出里面的血肉。
“你们很急?你们有什么可急的?等杀了最后一个人,我会来地府陪你们的,到时候我会再杀你们千千万万遍!”张九咬牙切齿,一想到这些被杀的仇人阴魂不散,他兴奋得浑身发抖,他们越是怨气重,他便越是畅快。
“张九、张九……”
呼唤声在整个案牍库中不断传荡,从一开始的遥远,到逐渐清晰起来,张九的视线开始晃动,眼前的一切都飞速旋转起来……
“醒醒!醒醒!”
白居易一边晃动着张九,一边不断呼唤着,待张九睁开双眼,只见那两只眼球满是血丝,白居易见状忍不住道:“你累成这样便不要硬撑了,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这样劳神对你伤情恢复不利。”
张九从桌案上支起身来,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兴许是方才吃过胡饼,有了饱腹感后睡意袭来,不知不自觉磕在桌案上便睡。
“无妨,再找找,我再找找。”张九摇摇头,只是心绪仍在方才的梦境之中,甚至忍不住望了一眼一旁的书架,黯淡的光线让里面布满了阴霾,看不透彻。
“别找了,我找到了。”
“找到了?!怎么样?他在哪?他在哪?!”张九闻言,急忙回过头来,惊喜地看着白居易。
然而白居易的面色却不是很好,叹了一口气道:“他死了。”
“什……什么?!”
张九狠狠捏了捏手里的案卷,瞪大双眼,他根本没有预想过这个答案,不论那个叫卢升的长史是不是他的仇人,至少也是他目前掌握的唯一线索,然而白居易现在说此人已死,那线索岂不是彻底断了?
最后一个仇人……
沉默良久之后,张九还是有些不死心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翻阅了诸多文书与甲历,始终找不到这个叫做卢升的人,他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直到我在蜀地文书库里找到了他的告身文书,难怪我们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原来他在七年前调任去蜀中后没多久便又调走,结果还没到任上,便因为舟车劳顿染病而死了,我估计啊,调走的州府觉得他已经走了,便没必要记录,而接收的州府又觉得他还未到任,不算他们的人,如此也算是解释了为何顺着甲历会找不到他。”白居易望着张九那无比失落的神情,如实将查到之事告知道。
“死了……怎么会死了……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张九拳头紧握,在他的预想之中,最后一个仇人应该与其他三人一样,等着他前来复仇,可是现在却是如此结局。
白居易见张九神情变化,于是继续开口道:“我方才找到时,也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他怎么会就这般死了呢?”
“你此话何意?你是说他没死?”
“不,从蜀地提报上来的行状……哦,就是他家属给他写的生平,毕竟他是死在调任途中,是可能申请到抚恤的。”白居易解释了一句,“所以能够确认他当真是死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你方才所说的蹊跷又是何意?”张九不解地看着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