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九章 星光(上)
“查明之后,安乐能不往皇兄跟前闹么?以皇兄的性子,发现原来是张说提前给自己女儿挖了坑,他会放过张说?而张潜,肯定也会被他怀疑。”
虽然她没提崔湜的名字,却有些担心自家丈夫好奇心重,因此愈发觉得心虚气短。而武攸暨,却连那位心腹的名字都没有询问,笑了笑,便只管就事论事:“你误会人家了。此人的话,虽然是书生之见,却着实是在为你考虑。咱们那皇兄,生性多疑。你这会儿组织人手去收拾张说,的确容易引火烧身!”
“在下对公主的忠心,日月可鉴!”没想到自己的好心,全然被当成了驴肝肺,崔湜的脸立刻涨得几乎要滴下血来。深深向太平公主行了个礼,他高声抗辩。“公主若是不信,尽管放手去做。看看这个节骨眼上动了张说,会引起什么后果!”
“原来是他?!”崔湜、岑羲、贾膺福三个,眼神却都是一亮,脑海里迅速就浮现了周建良当日与张潜两个,互相配合着将长颈鹿从紫宸殿前引走的画面。
“别哭,别哭,我这不是正帮你想主意呢么?”武攸暨听不见太平公主的心声,顿时又被哭了个手忙脚乱,“我真的在帮你想主意。你那个心腹的主意,稳妥是稳妥,但也的确委屈了你。哎,有了——”
“如何反其道而行之?”太平公主从小就受她母亲熏陶,对政治手腕极为着迷,立刻收起眼泪,低声催促。
岑羲、崔湜和李猷三个,皆果断闭上了嘴边,等着太平公主发号施令。然而,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崔湜,却站起身,轻轻拱手,“长公主,在下以为,如今之际,我等还是应该先将自己从截杀案当中摘清楚,然后再谋其他。”
“你们两个,也走吧,本宫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发泄在无辜的人头上!”扭头又看了一眼岑羲和李猷,太平公主忽然觉得这两人的面目也很可疑,强忍着怒气挥手。
‘还不是因为你害的?’太平公主心中忽然又涌起一股委屈,眼泪和鼻涕瞬间同时淌了满脸。
如此一来,有些谜团,就立刻变得清晰了。那周建良,恐怕真的不是什么凑巧,路过柳城!即便他本人不是有心与张潜相遇,安排他携带火药离开长安的那个人,恐怕也是存了让他去跟张潜“巧遇”的心思。
难得有人可以倾诉,话匣子一打开,太平公主就有些收不住。断断续续,将自己如何暗中发力,与安乐公主的人一道,将张潜推进了“修历”的旋涡;如何逼着张潜不得不亲自前往阳城,校订下月的朔日;如何通过高僧了苦之手,指使土匪半路截杀,并且安排潞州那边的爪牙,扮成土匪参与其中;以及截杀被张说给搅黄的过程,从头到尾给说了个遍。
李猷立刻如蒙大赦,岑羲则怅然若失。二人双双行礼告退,不多时,就把偌大的正堂,留给了太平公主一个人。
“本宫不想听但是,本宫该怎么做事,不需要你来教!”太平公主正在气头上,对崔湜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狠狠瞪着他,高声宣布。“行了,你可以告退了。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我刚才不是正在气头上么,况且我又没有实施!”太平公主的脸色愈发红润,低着头,讪讪地自辩。“并且,官员外出遭到截杀,也不是第一回。刚刚立国那会儿,被杀的也有好几个,其中包括……”
“即便不信,皇兄也舍不得杀自己的女儿,所以,他会逼着他自己相信,安乐没有指使了苦和尚,没有勾结山贼。而四品高官外出做事的路上遭到截杀,在大唐立国以来,恐怕也是第一回。那姓张的哪怕表明态度不愿追究,皇兄少不得也要给群臣一个交代。”武攸暨笑了笑,说出来的话,愈发条理分明,“这种时候,别人想躲还嫌躲得慢呢,你又何必冲出去给安乐当替罪羊?!”
“你可以告退了,本宫再说一遍!”太平公主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了下来,就像辽东那边寒冬腊月里被冻住的河水。
“启禀公主,据兵部留档,那支朔方骑兵乃是押送“火药”和火龙车前往受降城。”秘书丞李猷第一个受不住压力,硬着头皮起身解释。“而柳城乃是通往朔方的必经之路。带队的是一位果毅都尉,姓周,名建良。此人因为作战勇敢且为人懂得变通,甚受朔方大总管张仁愿器重……”
话说到一半儿,顿了顿,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莫非又是因为那个姓张的小子?我上次不是给你出主意了么,你没按照我的办法去做?还是做了,但是依旧对付不了他?”
而那武攸暨,却仿佛不知道崔湜是谁一般,笑着摇头,“好了,对你有用就好,别生气了。为这点而小事儿就气坏了身子,不值得!你休息吧,我去喊人进来收拾了琉璃渣。”
左手一不小心没端稳,琉璃鱼瓮落地。“哗啦!”摔了个粉碎。
“他不敢!”李猷想都不想,就正色回应,“然而,他却可从此千方百计坏公主的事。此外,那姓周的都尉,去年曾经在紫宸殿外,为了保护圣上,赤手空拳勇斗瑞兽。当时数十名文武官员都在紫宸殿内看到了,如果有人试图治他的罪,无论证据确凿与否,恐怕都过不了圣上那关!”
“嗯,这么说,你倒是有心了?!”镇国太平长公主极少被人顶撞,顿时从胡床上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看向李猷,宛若苍鹰在云端俯视一只野兔。
“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是谁惹你气了?!”武攸暨顿时有些慌神,连忙端着琉璃瓮,快步入内,“别难过,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奶奶的,敢欺负镇国长公主,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公主息怒,且听崔某把话说完!”崔湜被笑得心里发堵,却依旧耐着性子补充,“可当初为了把姓张的调出京师,公主在背后也动用自己的人脉。而圣上性子素来谨慎,又爱安乐公主甚重。哪怕只是为了将安乐公主从此事当中摘出来,他也会下令寻找可疑的人出来顶罪……”
末了,又将自己想要动手报复张说,却被一位心腹极力阻止的委屈,也简略地做了交代。只是本能地,避开心腹的名姓。
说罢,快速转身,抢在太平公主挽留之前,施施然走出了门外。
“没,不是,是,是没来得及!”太平公主被问得心虚,委屈的感觉立刻变淡了许多。犹豫再三,才挥手赶走了婢女,小声向武攸暨解释,“你的主意,当然是最好的。可一时半会儿,我却很难找到机会。而最近,刚好安乐公主想要找他报仇,我就顺水推了一下舟……”
四名心腹当中,她最欣赏的就是崔湜,不仅仅亲手将此人推上了礼部尚书的高位,还跟此人多次有过肌肤之亲。而在她今天遇到麻烦之时,崔湜不帮她也就罢了,居然还劝她吃下这个哑巴亏!如此忘恩负义之举,让她如何不感觉心冷如冰?!
“可如果公主这个时候,忽然在朝堂上有所动作,恐怕会引火烧身!”崔湜性子谨慎,明知道太平公主不高兴听自己啰嗦,依旧继续小声奉劝。
“嗯?”太平公主眼睛里的怒火,瞬间就降低了许多。
谁年轻时候,没做过温柔少女?可她的第一任丈夫薛绍,却被她的母亲下令给活活打死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又恨她母亲杀死了前妻,进而将她当成纯粹的摆设,成亲这么多年不肯跟她同房。换了谁跟她易位相处,脾气能好得起来?!
第一个进来的人,既不是小厮,也不是婢女,而是她的丈夫武攸暨。后者手里端着一个茶壶大小的琉璃瓮,透明的瓮身内,有三条漂亮的赤鳞鱼在欢快的游动。(注:赤鳞鱼,原始的金鱼。最初晋代有记载,唐代盛行。)
先前还游得欢快的赤鳞鱼,在琉璃渣间拼命挣扎。却被琉璃渣将身体刺破,血与水迅速混在了一起,鲜艳如火。
听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跟崔湜也持一个论调。太平公主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可能冤枉了崔湜。然而,她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擦干了眼泪,咬着牙强辩,“了苦和尚已经自杀了。姓赵的都尉,也被白马宗派人灭了口。他那个被活捉的侄儿,什么都不知道!”
“问题是,安乐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武攸暨虽然很少过问世事,说出来的话,却一语中的,“她把知情者也都灭了口,然后推说是被人栽赃嫁祸。你说,皇兄会不会相信她?”
秘书丞李猷见了,顿时觉得有些物伤其类。低下头,在心中偷偷叹气。而御史中丞贾膺福却从中看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不待崔湜的脚步声在门外去远,就眨巴着一双蛤蟆眼,低声提议:“公主,那兵部侍郎张说素重亲情,这次升任之后不久,几个兄弟便都在地方入了仕……”
“而捣完糨糊,他心里又难免会对张潜感到愧疚。安乐从小到大没吃过亏,过后,必然会查那周建良为何会凑巧跟张潜走到了一起。你今天能查到的线索,安乐届时肯定也能捋个一丝不落?!”
“这二人,应该算一起拼过命,交情匪浅!”贾膺福的反应也不慢,冷着脸在旁边补充,“抛开火药和火龙车,都是张潜所创造不算,此人还有指点朔方军挖泥炭自给自足的大功。他如果半路遇到危险,有一支朔方军骑兵恰巧路过,哪怕领军者不是周建良,肯定要不惜任何代价相救!”
注:前两章不小心将安乐公主,写成了金城公主,抱歉。已经更改。
想到这儿,崔湜的头微微上仰,就准备站起身,向太平公主揭开“巧遇”的秘密,然而,眼前忽然闪过张潜替自己出主意解决财源匮乏之时那诚挚的笑脸,他又悄悄将头低了下去。
武攸暨哪里肯信?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一边命令婢女倒茶给她喝,一边低声开解,“我看你,性子就是太要强。咱们夫妻两个,又不缺钱,又不缺权势,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没必要往心里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