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十章 星光(中)
如果李显在张潜当初婉言拒婚之时,就替女儿出了这口气,将此人贬谪千里,就不会有小和尚登门挑衅之事,后来他与公主,以及与白马宗之间的一切冲突,就不会发生。
夕阳透过琉璃窗,照在她的身上。这一刻,她从头到脚,洒满了纯金色的光芒。
“他与国有功不假,可即便是太宗皇帝,也不可能像七郎这样,短短半年之内,三次擢升一个人。从布衣,一路擢升为秘书少监。”韦无双不肯附和丈夫的意见,笑着摇头。“不信,七郎可以举一个例子出来?”
说罢,迈开大步,铿铿锵锵返回了书案之前,把蟠龙盔也扣在了脑袋上。又无师自通地触动机关,“咔哒”一声将面甲也拉了下来。刹那间,没人再能看清楚他脸上的喜怒哀乐。
“的确没有,无双说得对!”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喜欢赖账的人,发现自己错了,立刻苦笑着点头。
“七郎是一国之君,总得先让七郎满意才行!”韦无双眉开眼笑,柔声回应。随即,目光又扫向李显身上的蟠龙铠甲,笑着夸赞,“七郎身上铠甲从哪得来的?裹儿刚才其实一点儿都没说错。七郎穿上它,隐约有太宗之风!”
“来人,把那个惹祸精给圣上押进来!”猛地擦了一把眼泪,韦无双扭过头,冲着门口厉声吩咐。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心脏,被“孀居在家”四个字,深深地刺痛。用手一拍桌案,长身而起,“她无权无势?她最近半年多来,卖了多少官职出去,你当朕不知道么?朕迁就她,是念她可怜,却不是默许了她为所欲为!”
按照他眼里的英才标准,武延秀肯定差着十万八千里。可如果按照皇家女婿的标准,武延秀身上的缺点,反倒算不得什么了。甚至,有可能还是优点!
“那就对了,他果然是个知道感恩的,不枉七郎以国士之礼相待!”韦后又笑了起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轻松。
而安乐公主,则老老实实跪在了李显脚下,双手抱着他的大腿,泣不成声。
李显的心情,迅速受到妻子的感染。也笑了笑,轻轻摇头,“他是文官,遇到风险,自然会上报有司,不向朕告状是应该的。与知道不知道感恩,能有什么关系?”
在莲子羹与夫妻之情的双重“围剿”之下,李显心中的怒火已经所剩无几。不忍心继续端架子,他怜惜地看了韦无双一眼,叹息着接过了汗巾。先自己胡乱在嘴边擦了两下,然后轻轻摇头,“你别想着替她求情。她这次祸闯得太大,朕如果再放过她,满朝文武都会寒心。朝廷的法度和秩序,也必将荡然无存!”
李显的双眉迅速皱紧,手指用力扶住了桌案。韦无双虽然看不见他的额头,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抢先一步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亲手关上了厚厚的木门。
“嫁给谁?武延秀?那就是个夸夸其谈的草包!”李显果然忘记了继续跟安乐公主生气,皱着眉头,不屑地回应。
“犟嘴,你还犟嘴!”韦无双硬生生扯着耳朵,将安乐公主从李显脚边拖开。然后松开手,抬起脚,朝着后者身体所上肉厚的地方“猛”踢。
李显心脏,立刻被妻子的柔情包围,怒火顿时有些难以为继。然而,扭头又看到书房门外背着一把没开刃的斧头,贵地请罪的安乐公主,刹那间,又恨得牙根发痒。
“嗯!”李显点点头,觉得妻子的话虽然蛮横了一点儿,但似乎也很有道理。
“就是一种波斯或者天竺那边的精钢,因为花纹特殊,所以东晋以来,皆称其为镔铁。价值原本与白银仿佛,打造兵器之时,能在刃上用一点,就可以令兵器脱胎换骨!”李显心态,果然又被她成功“牵引”,耐着性子,低声解释。“打造铠甲,就像朕身上这套,二十步之外,强弩无法穿透!”
“你们都退下去吧!”韦无双有意活着无意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恰好挡住了李显的视线。随即,一边亲手朝银碗里舀莲子羹,一边柔声吩咐。
“父皇息怒,女儿遵旨就是!”安乐公主委屈得满脸是泪,蹲身行了礼,掩面而去。李显心中的愤怒无从发泄,抓起书案上的银碗,狠狠砸向了她的背影。
夫妻两个,不忍心让女儿在襁褓中就失去父母,抱头痛哭一场,又咬着牙活了下来。如此,才有了后来的翻身机会,才有了今天的皇帝和皇后。
“又是那个张潜?!”韦无双终于明白,为何刚才安乐公主提起铠甲,会让李显火冒三丈了。换了自己,当时肯定也会觉得亏心。
说罢,狠狠抹了一把泪,做势欲跪。登时,就让李显慌了神。顾不上再跟自家女儿生气,绕过书案,双手相搀:“无双,无双你这是做什么?朕几时指责过你卖官鬻爵来?朕是说,朕是说,唉,你先起来,卖官鬻爵,是朕默许的,朕不该赖在你头上!”
“如果圣上不反对,臣妾就着手安排他们婚事了?”终于再次清楚地摸到丈夫的心思,韦无双又偷偷松了一口气,笑着询问。
“是!”宫女们答应着,躬身告退。原本站在书房中不知所措的郑克峻,也赶紧拉了自己那位愣头青下属一把,借机逃之夭夭。
“是!”早有准备的宫女们,立刻答应着搀扶起了正竖着耳朵偷听的安乐公主,装出满脸严肃的模样,将后者“拖”进了御书房。
“要不,给她找个丈夫,早点让她再嫁了?!女人么,有了丈夫,自然就没心思再惹是生非了!”韦无双心里清楚地知道,安乐公主肯定不是无辜,犹豫了一下,果断拿家务事来分散李显的注意力。
哭声被挡住了大半儿,李显顿时不再感觉像先前那么烦躁。而韦无双,则袅袅婷婷走回书案旁,亲手舀了莲子羹,先用嘴巴尝了尝冷热,然后笑着将银汤匙举向李显的面甲,“圣上,这面甲做得可不好,至少,应该把嘴巴留出来,好让臣妾喂你喝汤。”
“啊什么啊?”李显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然而声音却不是很高:“即便是朕,想要杀哪个臣子,也得以国法之名。她可好,通过白马宗召集了大批土匪截杀当朝官员还不算,居然还收买了护送对方的右翊卫旅率半途行刺!”
夫妻这么多年,韦无双对他的所有习惯都了如指掌。像伺候孩子般,一匙接一匙,将莲子羹喂向他的嘴边,直到钵里的莲子羹被消灭了一大半儿,才缓缓放下了银汤匙,笑着从漆盘上抓起一只汗巾,为他擦拭嘴角。
“做了皇家的女婿,草包一点儿有什么不好?”韦无双却不赞同他的意见,笑着轻轻摇头,“安乐性子强势,武延秀草包一点儿,二人婚后才好相处。况且,有陛下在,还能少了他们夫妻俩的荣华富贵?他们夫妻俩以后什么都不做,只管吃喝玩乐,才是正理。努力上进,反倒是麻烦!”
“不需要!”李显没好气地瞪了围拢过来的宫女们一眼,声音中带着清楚的喘息,“朕这样穿,挺好!免得哪天有人不开心了,也派刺客来给朕一刀!”
“他又没真的遇到什么危险?”韦后笑了笑,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冰冷,“若是一口咬住咱们的女儿不放,就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更不值得圣上为他主持公道。”
一席话,说得李显愈发心如刀割。
“没有。他将擒获的犯人,全都交给了柳河县,然后就继续前往阳城公干了。”李显心中觉得愈发内疚,叹息着回应。
从这个角度想来,李显心中立刻不再像先前一样内疚。手摸着铠甲上故意隆起并加厚的左胸,轻轻点头。
做了这么多年夫妻,韦无双却根本不需要察言观色,就能将李显的心思把握得一清二楚。微笑着跟过来,先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汤钵,随即,又温柔地从宫女们手中,接过漆盘、银碗,汤匙等物,一一摆在了书案上。从头到尾,只字没有询问自家丈夫是提防谁行刺,也没有替跪在门口的女儿求半句情。
“救命,父皇救命,救命!”安乐公主立刻像被杀的猪一般哭喊求救,声嘶力竭。
如果李显在张潜拒绝了献药给公主之后,也果断站出来当一个昏君,替女儿撑腰。哪怕是只是下旨斥责张潜几句,安乐公主也能找回面子,不再对张潜怀恨于心。如此,刺杀与勾结土匪之一系列举动,也找不到任何动机。
李显隔着铁甲,依旧感觉到了妻子的柔情和不安。脸上的怒火再度缓缓熄灭,半晌之后,抬起手在对方的手背上拍了拍,轻轻叹气,“行了,不关你的事情。朕不给安乐一个教训,她早晚得自寻死路!”
除了叹气,他的确无其他话还有脸说出来。如果想做一个有道明君,他就不该寒了忠臣之心。然而,比起做有道明君,他却更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啊?!”韦无双的脸上,立刻出现了惊喜的表情。迅速蹲下身,向李显道贺,“臣妾恭喜圣上,又得一镇国之宝!今后,我大唐将士,人人身披镔铁甲,手持宝刀宝剑,旌旗所指,敌军如土鸡瓦狗!”
安乐公主之所以乳名叫李裹儿,是因为出生之时,李显被贬谪庐陵监视居住,夫妻两个穷得连婴儿衣物都置办不起,只好拿了李显的一件旧袍子裹了她,以免她活活冻死。而安乐公主为当初不惜采用未婚先孕的手段,嫁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也是为了替李显这个做父亲的,稳固太子之位!
“啊?”韦无双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红唇微张,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斧钺在侧,哪有工夫喝汤?!”李显无法辜负妻子的柔情,抬手将面甲又推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回应。
“哼!”李显听了,忍不住又怒火上撞,“就在前天,那个摸索出炼制镔铁秘法之人,差点死在咱们的女儿手里。朕此刻穿着他进献的铠甲,却琢磨着,如何给自己女儿开脱,朕,唉——”
看到李显的态度,终于如自己预期那样彻底软化,韦无双偷偷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低声吩咐,“松开你父亲,有点儿人样!他披着铁甲,已经很沉了。哪还有力气支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