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祭月（七）(1/1)

首发：~第49章 祭月（七）

尚宫局的正殿里，三个香囊整齐地摆在案上，文柏舟看着香囊上的白鹤，若有所思地说道：“白鹤？我记得开春的时候梧州刺史上书，说是城西梧江岸畔，常引来无数白鹤栖息其间，一日清晨，许多百姓都看到一个白鹤仙人和仙童从天而降，而后化作一队白鹤翱翔于江上，因此陛下下旨让梧州刺史在梧江岸边建了一所白鹤观，可以说白鹤就是梧州的象征。”

“三人是同年进宫的梧州人，又藏着同样绣着代表梧州图案的香囊，要是说这三人关系一般，怕是没人信吧。”李觐祗说完后便看着张尚宫。

张尚宫一脸无辜地说道：“下官掌管六局宫女名册，自然知道她们是同年进宫的同乡，但是她们都在不同局里当差，平常不曾见过她们走近啊！下官真的不知道她们私底下的关系那么好。”

李觐祗看着张尚宫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转头和文柏舟说道：“张尚宫和其他宫女都说这三人并不熟悉，但是我们却从她们的衣物里搜出了同样的香囊，而且还挪用了司制司的金线，足以说明这三人只是表面不亲近，但私底下关系确实很好，可是为什么她们要隐瞒她们之间的关系？。”

文柏舟接话道：“在宫里小心一些，隐瞒真实关系这都是正常的，只是她们在陛下下旨特赦宫女出宫后突然死在掖庭，而且死因不明，这才是我们目前所面临的难题。”

立即祗点头表示同意，继而转向张尚宫，“你方才说王凝是十五岁，那其他两个宫女呢？”

“回嗣王爷的话，张晓是十五，郑仪是十六。”

“这三人年龄相近，又私下交好，因着当差缘由，即使同时出现在掖庭内也不会引起怀疑，掖庭的那间屋子里面整洁干净，极大可能就是她们私下相聚谈心的地方，虽说那个屋子外面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可以作为掩饰，可时间一长，总该是会有人怀疑的吧，但从方才我们翻阅的口供来看，掖庭的那些宫人似乎从未发现那个屋子是有人在用的。”

“嗣王爷说的可是掖庭中部角落的那个屋子？”

“张尚宫你知道那个屋子？”李觐祗有些诧异。

“那算是掖庭的禁忌，我祖上曾有人做过掖庭的女官，所以我才知道这个事情。”

“祖上？具体是怎么回事？你快点说。”文柏舟忍不住催促。

“那是太宗时期的事了，当年我祖上还未曾坐上女官的位置，只是掖庭里一个女官的贴身宫女。当时的掖庭的布局和现在并无太大的差别，都是分为三个区域，中部是宫女和罪臣妻女的居住区，其中也包括犯罪官僚家属妇女劳动之处，北部为太仓，西南部为内侍省所在地。不同的是，当时的罪臣妻女们并不像现在这般幸运，别说去到宫宴上歌舞助兴了，想出掖庭的门都难。加上当时掖庭里还有一些宫女是像我祖上那样的，正当人家进宫，但因为没钱打点，被内侍省分配到掖庭的。掖庭宫里正当人家的宫女大多都是些刚进宫的年轻女子，年长些的宫女但凡是有些积蓄的，都会找关系打点，将她们分配到宫里其他地方，远离掖庭。”

“当年的掖庭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李觐祗不解地问道。

“那时的掖庭承揽了整个宫内最脏最累的活，稍有差错，女官内侍都是任意打骂，很多罪臣妻女最后都受不住欺辱，选择了自尽。当年吏部尚书冯昊苍因涉嫌贪污案被处于斩刑，他的妻女也受到牵连被发配至了掖庭，冯夫人去到掖庭后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只留下了十三岁的独女冯苍云，冯夫人闺名张云，苍云二字便是取自他们夫妇俩的名字。父母恩爱，衣食无忧，甚至已经议好了一门好亲事，可就在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中的时候，冯昊苍被下属举报贪污，太宗皇帝命人调查，确实从冯家搜出了大量的银子，太宗皇帝一向对贪官污吏是没有容忍的余地的，随即就将冯昊苍打入死牢，男眷一律流放，女眷打入掖庭，直到行刑前的一刻，冯昊苍还一直喊冤，可惜还是无补于事。没娘的孩子一向都是最容易成为大家欺负的目标的，更何况还是一个罪奴，冯苍云在掖庭里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可她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因为她母亲的遗言就是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着走出掖庭，为父伸冤。后来冯苍云渐渐长大，出落的越发漂亮，正好当时宫内教坊良莠不齐，内侍省的公公看她颇有姿色，便免了她做粗活，让她跟着教坊的宫教博士学习歌舞乐律。冯苍云天资聪颖，很快就脱颖而出了。当时废太子承乾虽还没被贬为庶人，但已是终日沉迷于酒色中，冯苍云也常随着教坊去东宫表演，谁知有一日废太子喝醉，竟将她侮辱了，冯苍云虽沦落至掖庭，可依旧是清清白白的人，原本作为大家闺秀的她自然是接受不了的，竟说要去陛下面前告发废太子的所作所为，可那不是痴人说梦吗？一个罪臣之女，何来的资格和机会见到陛下。”张尚宫无奈叹息。

“后来呢？”裴善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续。

张尚宫继续说道：“原本废太子是想要将她纳入自己的后宫的，但是冯苍云是罪臣之后，就算只是给废太子做妾那也是不可能的，加上冯苍云整日都闹，内侍省就让人把她关进了掖庭，关她的地方就是那三个宫女出事的屋子。自从冯苍云去了教坊，掖庭里那些原先就欺负她的人就极其嫉妒，见她再次落魄，非但没有同情，更是落井下石。当时大家都以为她会自我了结，可是她却说就算是死也要为自己，为冤死的父亲讨回了公道后再死，日子一天天地过，大家都觉得把冯苍云关上一辈子就行了，可知有一天，太宗皇帝说要特赦三千宫女出宫，其中礼部拟定的名单中正好就有冯苍云的名字，因为她当年尚未与之成亲的夫婿门荫入仕后深受陛下重用，所以也就为她求了份恩典。”

裴善集不禁感慨：“那她那个未成婚的夫婿还挺好的。”

张尚宫再次叹息，“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也成了冯苍云的催命符。内侍省和掖庭知道这个事情后马上就告诉了废太子，他们深知如若让冯苍云出去了，那她被太子侮辱的这个事情和这些年在掖庭里受的罪肯定是会被传出去的，废太子的意思是除掉她，一了百了。可当时礼部的宫女名单已经给到各宫了，就等着择日举行出宫仪式了，如果名单上的一个人突然就没了，你说礼部难道不会怀疑吗？于是掖庭就和内侍省联合，掖庭的人开始给她的饭菜下毒，毒量不大，但绝不熬不到出宫的那天，内侍省则篡改了冯苍云的患疾记录，内侍省掌管宫内所有宫女的生活起居，改个记录是何等简单的事情，他们从冯苍云被关之日开始就写她告病，宫女生病没有特许，是不可以请太医医治的，只能是按症状去御药房取药，自然御药房的人已经被废太子给收买了的，那边的取药记录也是篡改过的。当时我祖上作为掖庭女官的贴身宫女，这些事情自然是她去做的，为了不让人生疑，我祖上按照吩咐在冯苍云的屋子里支起了一个药炉，每天煮着从御药房里拿来的药，冯苍云浑然不知自己的药中也被掺了毒药，还对我祖上感恩戴德，说等她出宫后一定不会忘记她的恩情，其实掖庭和内侍省的人都知道冯苍云走不出去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冯苍云死的那天，太极宫正在准备着声势浩大的出宫仪式，只等吉时一到，被恩赐出宫的宫女在接受了太宗皇帝的赐福后便能依次走出承天门和朱雀门，正式与家人团聚，开启新的生活。外面鼓乐喧天，但冯苍云只能奄奄一息地卧在榻上，听着太医说出无力回天四个字，旁边的药炉还在咕咚咕咚地响着，掖庭的女官和内侍省的公公高兴地在她的名册上添上鲜红的‘卒’字，随后就上报给了礼部，说她患病多时，虽一直用药吊着，终究还是去了，礼部查了各项记录均无发现异样，加上掖庭所有人都出面证实这个事情，礼部也就把这个事情往上报了，冯苍云未成婚的夫婿知道后也只是惋惜，并未怀疑，那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文柏舟追问道：“后来那个屋子就再也没人住了？”

“是没人敢住，掖庭内的每个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那场谋杀中，根本没人敢去住，甚至还有人说那个屋子半夜总是传来哭泣声，她们在传那个屋子闹鬼，都怕冯苍云来索命，于是久而久之那个屋子便成了不祥的象征，于是就荒废在哪里了。其实那些哭声不是来自冯苍云，而是我祖上，她对于害死冯苍云这个事情一直心怀内疚，有时候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去那个屋子，只是那些人心中有鬼，便有了闹鬼的传说。我祖上说她这一生中最遗憾愧疚的就是没有在别人开始欺负冯苍云的时候为她说过一句话，她说她作为女官身边的贴身宫女，为她说一句话，其实并不是难事，但是她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了视而不见，她说也许当时为冯苍云说上一句话，也许就没有后面的那些事情了。这个事情一直是我祖上心内的一根刺，所以她定下了一个规矩，张家但凡有人进宫，都要以此事作为教训，希望后人能在宫里这个冷血无情的地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一些可怜人。”

文柏舟心不在焉道：“可惜你祖上在宫里那么多年还看不懂，宫里的可怜人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救不过来，即使救了，也不知道自己救的是人还是鬼。”

张尚宫会意一笑：“文大人此话精辟，就像我祖上一直以为当上女官后所救的都是好人，她还将那几个人放到身边伺候，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救下的那些人，正是让她恶疾缠身的魔鬼，后来内侍省见她迟迟未愈，就将她送到了宫外的寿安堂自生自灭，那里住的都是被宫里遗弃的女官，有人家的会来把她们接走，没有人家的了就只能在那里等死。我祖上常年与家人通信，因此过不了多久就有人把她从寿安堂接回了家，郎中说她是中了毒，是慢性毒药，除了她身边的人，还有谁能下毒，只能说是因果循环，无人敢和她说这个事情，怕她接受不了，因此在她的有生之年里，一直对冯苍云的事情心怀愧疚，也庆幸自己在有能力后救下了那几个受欺负的宫女，尽管事实上那几个宫女枉为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