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74章 烈火骏马与兔子太妃
未时二刻,金明寺的钟鼓之声,盖住僧侣们吟诵经文的梵音,悠扬空灵,庄严肃穆。至此,先皇小祭之礼告以段落。新君虔诚地在佛前跪了两个多时辰,踉跄起身时不免有些狼狈,内官抢上来搀扶,却被他推开,今日他不想表现出任何的软弱,唯有强硬才能让对手胆战心寒。
今日祭礼实属勉力而行,朝廷里但凡知道些根由的人无不反对新君出宫。首辅徐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要拦住一心要给世人展示自己仁孝之心和强硬姿态的新君。
“殿下,君子不立于危墙,何况您身上担着大梁江山,若真的有个差错……”
这回,新君显露出超出常人的胆识和执拗,他拍着徐阁老的肩头,言辞恳切,态度坚决。
“爱卿勿要担心,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那意思是说,天意若是就该着让我死,我也顺应天意;若是我没死,就让京城百姓们看看,谁才堪当他们的君王。
他继位时间不长、立威的机会不多,百姓们还不知道新任君王是个什么德行,这便是难得的一个机会。
就在徐阁老苦劝不下之时,阁老孙遨让家人抬着自己进了宫。
说来孙遨在白山书院被一板砖拍晕,醒来已经是数日之后。时过事迁,白山书院没了、凤太傅死了,他自己从此没了鼻梁骨,添了个只要站着就头晕头痛的毛病。
他心里不知盘算些什么,进了大殿,握着新君的手,囔着不通气的鼻子,老泪纵横。
“老臣没有信错人,殿下,不,祭祀大典之后,您就是名正言顺毋庸置疑的大梁皇帝陛下。大梁江山何其有幸,大梁子民何其有幸,有陛下这般知难而上、无畏艰险的硬脊梁镇着,老臣莫说挨了一砖头,就是死于乱党之手,亦无憾了。”
新君满脸都是坚毅刚强,“唯有阁老知我。”
俩人手拉手,泪汪汪互述衷肠,气得徐阁老等人直运气,这老东西鼻子都碎了,站也站不起来,还不忘拍马屁,偏偏这马屁拍的新君十分舒坦。得,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去就去吧。
话虽如此,警戒之事半点不敢松懈。除了调城外北大营进京协防羽林卫之外,又特地叮嘱卫川须臾不可离开新君身边半步。是以今日,卫川像个影子,沉默而安静地守在新君身后不远处。
此时,已经歇了半晌的许太后也被黄姑姑搀扶回大殿,后面拉拉杂杂跟着几十个嫔妃和太监宫女,各自扶着自己的主子。
许太后跪了半日,腿脚不便,走不得下山的路,早有内官抬着滑杆过来,她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脸上虽然不显,心情显然不错。
不过有这般优待的也就只有一个许太后,其他人就需靠自己一双腿往山下挪,就连病怏怏的秦太妃也被人搀扶着,徒步跟在滑杆后。
山路陡峭,雪后初融,走得战战兢兢,渐渐把这群人拢成细细一线。太后和后宫嫔妃才刚刚踏上台阶,新君已经走到半山腰了。
巍峨的山门就在眼前,出了山门,登上御辇,回到宫城,今日就算善始善终。新君心里松了口气,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山门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石阶上的众人都停住脚步,举目望去。
山门外,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匹拉车的枣红马,由远及近,一阵风一样冲过来。
初时离得还远,看不清赶车人的样貌,只见他素衣白袍,额上系着白布条,一只手抖动缰绳,另一只手高举火把,吱吱哇哇怪叫,仿佛打了鸡血,对着山门外聚集的人群横冲直撞。
“贯日白虹可奈何,书生容易笑荆轲……”
马车到近处,众人才听清楚他喊些什么。他的声音嘶哑而又疯狂,听得人心里咯噔一下。新君与身旁的卫川对视一眼——他们来了!
卫川紧贴在新君身旁,对下面发令,“拦住他。”
何须有令,外围的羽林卫早已冲上去阻拦,马车上的书生连连尖叫,舞动手中的火把,驱散试图阻拦的官兵。叫声中,他猛然回头,把手中的火把摔进了身后的车厢。
“要炸!”卫川居高临下看得分明,一把将新君按在自己身后。也不知车厢里有些什么易燃之物,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骏马被身后的火光和炙热所驱,悲嘶不止,拉着裹挟火焰的车厢直冲入人群。
今日伴驾出行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出的精锐,哪怕烈马狂奔,依旧有人毫无惧色冲过去阻拦。人与燃烧着的马车、受惊的烈马激烈相撞,顿时火星四溅,四五个侍卫撞飞出去。
“什么人?”
“站住!拦住!”
有悍勇之士抢到近处,一把扯住缰绳,将策马的青年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几把长刀直斩马蹄。
山崩地裂一般的响声,马蹄折断,烈马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出去,激得尘土飞扬。车厢在巨响中散了架子。枣红马倒在地上,眼睛望天,不断抽搐。
策马的人比他的马还要悲惨,被五六个人死死压在地上。脸被踩在泥土中,侍卫们揪着他的发髻,逼着他抬起头,想要看清她的容貌。
竟然是个很年轻的男子,至多不过二十岁,甚至算得上清秀,可神情狂躁、满面扭曲,让人生畏。他的喷火的双眼死盯着半山腰上因他而混乱的人群,毫无惧色,号叫不止,“逆王逼死太子,不忠……”
尖锐的叫声刚刚出口,就有御林军一拳砸在他的嘴上,当兵的下手极重,眼见他哽了一下,吐出一滩污血,几颗牙齿,叫骂声被堵在喉咙里,只听见含糊不清的呜咽。
“按住他,带回去严审。”侍卫首领大声吩咐,“其他人去灭火。”
青年人咧着嘴巴,血顺着嘴角和鼻子涌出来,然后,人们惊讶地发现,他口中鲜血由红转成黑紫,渐渐,连皮肤都渐渐透出青黑之气。
“他口中藏了毒。”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可迟了,首领上前托起那张青黑的脸上,上面凝固着一个若有若无的诡异笑容。
这一幕不过一瞬之间发生,新君尚且还镇定,他身后的内宫嫔妃和宗室则完全不知所措。半山腰上的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连许太后都惊了,连声问身边的黄姑姑,“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了?可是有人行刺?殿下可还好?”
卫川扶着新君,“殿下,暂且别靠近山门,待查明情况,再下山不迟!”
他话音未落,山下燃烧的马车忽然爆裂,随着一声巨响,实木的车厢被炸的粉碎,碎木夹杂了气浪震得地面都是一颤。
气浪翻滚,逼得人连连后退,包括石阶上的队伍。卫川心中焦躁,大声喊道:“上面不要乱,一个一个退出石阶,先退回去。”
这条石台阶又高又窄,此时新君在半山腰,他上方是养尊处优的后宫嫔妃和太监宫女,尤其还有许太后的滑杆,根本难以调转方向。
一群女眷哪能做到令行禁止,所有人被卡住进退不得。安南郡王家的老太妃被吓直接翻了白眼;兔子胆的秦太妃就跟在滑杆后面,一个踉跄,拽倒了给太后抬滑杆的内官。内官身子栽歪,滑杆侧翻,许太后再也无法坐稳,狼狈挥着双手,从座位上栽了下来。
石阶上的后宫嫔妃、宗室女眷挤做一团,呻·吟的呻·吟,干嚎的干嚎,有人尖声尖气地哭喊,“不好了,太后娘娘摔下去了!”
新君心中大急,也顾不得山下的情形,转头便往山上挤。“母后如何……”
卫川无奈,只得紧随其后,“殿下小心,慢些。”身旁的侍卫们推开山路上的闲杂人等,有些溜边站的小内官小宫女直接从石阶旁的土坡上滚了下去,总算给新君挤出一条路。
好容易挤到太后身旁,滑杆已经倒在地上,一群人围着许太后嗡嗡不止,让新君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他沉着脸一声断喝,“让开。”左右侍卫上前,推开众人,这才看清中间的情形。
许太后跌落的瞬间,黄姑姑死命扑上去做了她的肉垫子,她身后跟着的秦太妃更是手疾眼快地冲过来,托住她的头。许太后胳膊肘在石头台阶上杵了一下,痛苦地呻1吟不止。
黄姑姑觉得自己的后腰几乎被撞断了,只能扶着腰,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秦太妃连声问,“娘娘,您可受伤了?”
混乱中,许太后还算镇定,忍着疼说了句“本宫无事”,便想要挣扎起来。秦太妃托住她的头颈,似乎打算把她托起来,虽然极不明显,许太后还是觉得脖颈上刺痛了一下。
然后,忽如其来的眩晕感让她眼前有些发黑,身子有些发木,她又跌坐回去。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身旁簇拥的内官和宫女焦急担忧的脸,尤其令人心惊的是最近处低头看她的秦太妃,脸上露出异样的表情。
同在深宫近三十年,虽然不亲厚,可也很熟悉。那种表情从未出现在秦太妃脸上。她一贯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此时,她低垂的脸上是无尽的憎恨,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
“母后!”
新君分开众人,看到的便是这个情形。一群宫女内官满面张皇地围绕在四周,许太后昏倒在秦太妃怀中。他大步冲到太后身边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黄姑姑还未缓过这口气来,难得一贯不爱出声的秦太妃柔声回了一句,“娘娘从滑杆上摔落,晕过去了。”
“快传太医。”新君一面吩咐,一面上前从秦太妃手中接过太后。内官慌不迭答应着,“奴才这就去传”,不想身边的秦太妃细声细气的说了句。“就别麻烦了。”
“嗯?”新君一时没及反应,秦太妃已经把太后的上半身移到他手上,然后粲然一笑,拉开自己的披着的外袍。
厚重宽大的棉袍下,那副身躯瘦骨伶仃,白布腰带上紧紧勒着一圈装满黑火的竹筒。秦太妃从袖口抽出火折子,拨开盖子一挥,火苗迎风而起。
新君惊讶之中不明所以,身旁的卫川已目眦欲裂。这火折子小巧精致,见风即燃,与小雷神阎天雷尸体上发现的那只一摸一样。
“殿下,你们母子一块死吧。”秦太妃的声音不大,还是那么软绵绵,她一贯都不会高声,就算此时生死边缘也是如此。人人说她只有个兔子胆,为此尽管位居皇妃,宫中之人也都不大把她放在眼里。
语音落下,火折子点燃了腰间的捻子,然后那个兔子胆秦太妃整个人扑在了新君和太后身上。
卫川发出惊怒交加的厉喝,冲了过去。
他的啸声惊起两侧山林中的乌鸦,乌鸦粗粝嘶哑的鸣叫着,冲上高空,随后就是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