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72章 高声与低语
寒鸦惊起,飞过“琳园”后花园,跨过那片幽静的小树林,翻过隋英钻过狗洞的墙,一辆朴素的平顶马车停在幽静的小巷中。
全身隐藏在黑斗篷中的女人从巷子深处不起眼的阴影中钻出来,遮住头脸、看不见容颜,飞快地走到马车旁边往上爬,带着几分狼狈。隋姑姑紧随其后冲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压低声音哀哀恳求。
“王妃,求您带上奴婢呀,奴婢服侍您去接两位小皇孙。”
“滚开!”济北王妃回头,凶狠地打落她的手,满是憎恶。“居然是你出卖本宫!”
隋姑姑对于主子的蛮横早就习以为常,她好像要哭,又陪着假笑,“没有,奴婢……是奴婢带人来救您出去。”
济北王妃恨不得剥了她的皮,可时间紧迫,没工夫废话,她不顾仪态地往后蹬了几脚,踹开这跟了她半辈子的老奴。
“奴婢跟了您一辈子……”隋姑姑满脸都是慌乱,她十一岁服进宫服侍,虽然满腹自己的小算盘,实不知若是离了主子,要怎么活下去。她紧扒车辕试图爬上马车,“您好歹带我离了这处,这……这就是府门外,保不齐就被人看见。王妃!求求您带上奴婢……”
乌蛇手中的马鞭灵蛇一样抽中她拽着济北王妃的手,“你有三条路,找个土坑钻进去把自己藏好;去敲门告诉慕容世子你回来了;或者,吃我一剑。”
隋姑姑捂着手背,惊恐地退到墙边,乌蛇冷笑着提起缰绳。马车里忽然有人说话,“乌蛇,带上她。”
说话的人是隋英,帘笼后露出他苍白的脸。济北王妃听了这话便要发作,隋英安抚地按住她,“此去行止园,说不定还能用上她。”
“对对对,上回就是我陪王妃进去才能事成。”隋姑姑简直跟感激涕零,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她不敢坐进车厢,又怕被人看见自己的脸,在济北王妃小飞刀一样的眼神下,半个屁股溜边坐下,一只手紧紧拽着车辕,另一只手举在面前挡住脸。
乌蛇赶着马车飞快地驾驶出窄巷。
距离他们一番小小争执的地点不远处就是矮墙,马车刚驶离,矮墙后冒出两个脑袋。
“三哥,前头爬上车的莫非就是什么王妃?”一个脑袋问。
他口中的三哥,正是每日“琳园”送鲜果青菜的张三郎。张三郎一只胳膊还缠着白布,吊在胸前,用另一只胳膊趴在墙头上。他眯起眼,咂摸了一番,“刚开始被扔下的娘们不是喊了她好几声王妃,估摸就是她了。”
脑袋晃了晃,“她说要去接什么……小皇孙?”
张三郎一偏腿,跨过墙头,把布条拽下来扔在地上,活动活动手腕,带着明显的兴奋。“奶奶的,总算让我们遇上了。我尽量跟上去,看看他们去哪,你立刻去告诉白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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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得得作响,在不起眼的小路上飞快地跑过。
昏暗的车厢中,两个人相对而坐。济北王妃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赤色,眼睛里有妖火在燃烧。在她对面,隋英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黑眸深不可测。
“你果然没死。”济北王妃问。
隋英嘴角带出一丝浅笑,“我是野狗命。事情还未成功,怎么能死?”
“你是怎么逃出去的?我想阿喆一定不会放过你。”济北王妃不死心地追问。
“跟你差不多,落荒而逃呗。”隋英的语气有点痞,带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见济北王妃微微变色,他又挑起嘴角,“不过,能笑到最后就够了。我现在带王妃去行止园。”
济北王妃哼了一声,“只要我能把那两个孩子抓在手中……”
隋英蛊惑着她。“王妃,清河长公主,你是两位皇孙唯一的亲姑姑了,他们父母双亡,能依仗的也就只有你,往后……”他笑了下,没有说下去。
济北王妃脸上的笑容越来也大,“很好。”她忽然扑到隋英怀中,在他下唇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磨着牙,开心得像个疯子。“本宫就爱听你说这些甜言蜜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哪怕你是哄我开心,我也听着高兴。”
隋英被她撞到伤口,疼的身体一震,笑容却如刻在脸上。“怎么会是哄你开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在做一件互相都有利的事情,这便是最稳定的结盟。”
济北王妃眯起眼睛,“很好,让马车快点,再快点。本宫已经等不及了。”她从隋英怀里坐直,口中自言自语,“十八年了,你们把本宫送到幽州那见不得人的鬼地方,对着慕容信那个不中用的臭男人。十八年后,本宫要让你们都在匍伏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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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寺的钟声已经敲响千遍,殿外的后宫嫔妃、宗室子弟,甚至是许太后都有些力不能及。唯有新君一直端正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祝祷。但他绝不是在祈祷老皇帝早登极乐。
人死灯灭万事休。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老皇帝是怎么死的。他是在祈祷安然度过今日,也祈求大梁此番皇权更迭,能够于今日尘埃落定,再无分歧。为此,他心甘情愿地五体投地,虔诚祷告。
临近正午时分,乌云散尽,寒意退去,北风渐停。跪在大殿外的嫔妃们早就跪麻了两条腿,开始三三两两往外退。王美人起初不敢动,后来见大家几乎都去歇了一阵,也禁不住了,她扶着膝盖站起身,缓缓从队尾退了出去。
转过药王殿,后面一排耳房,有宫娥、内官在此地静候,专供贵人们跪得禁不住时稍事休息。
王美人招手唤过跟随自己的小宫女,把半个身子都靠了过去,娇滴滴发着牢骚。“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天怎么这么冷,膝盖骨都要碎了。快,快扶着我找个没人的空屋坐坐。”
小宫女半扶半搀着她往里走,打头一间门口,黄姑姑满面严肃地跟几个小宫女交代着什么话,便知道是许太后在里面歇着。她自然不敢凑过去,只好继续往前。
接连好几间屋门口都有人守着,或是宗氏的女眷、或是后宫的嫔妃,三三两两几个人占一间屋子,见她们主仆在门口张望,各个面色不愉地扭开头去。
王美人出身低微,祖父曾是杀猪的,是她父亲从军在边疆立了战功,得了皇家恩圣旨,才有缘进宫陪伴驾。先皇一辈子的后宫妃子,不是世家女子,就是名门闺秀,不想晚年喜好泼辣粗俗的王美人这一挂。她自知,如今自个顶顶不受待见,只好忍气吞声,一路走到最里面。
最里面那间屋门口,只有个面皮黑黄的老嬷嬷站着,王美人询问地看了眼自己的宫女,宫女凑在她耳边。“主子,好像是秦太妃身边的嬷嬷。要不咱们就这里歇了吧,前面已经到头儿了。”
“秦太妃?”王美人眼珠转了转,“就这间吧”。
若说有谁比她还可怜,还要夹着尾巴做人,也就是这位秦太妃。往日秦太妃深居简出,不曾打过交道,但宫里面都说这位就是个兔子胆。
在“兔子胆”秦太妃面前,王美人心里还是有些优势的。
她对着守在门前的老嬷嬷略一点头,举步往里走,不想老嬷嬷伸手拦了她。
老嬷嬷满面陪笑,“要么您还是旁的屋子里歇歇,我们娘娘昨日就染了风寒,刚才跪了半天一冻,身上更不大好,莫要把病气过给您。”
兔子胆的秦太妃身边的一个老奴都胆敢将她拒之门外。王美人性子本就有些骄纵,闻言脖子一梗,厉声道:“怎么?秦姐姐还想独占一间房么?我这一路走来,除了太后娘娘,还没见谁有这份尊荣呢?”
声音不由自主就高了几分,隔壁门口守门的是安太嫔、再往前一间是静安郡王府的老太妃,耳房外一串守着门口的宫娥侍女,都扭头往这边看过来。
秦太妃宫里的老嬷嬷气息一滞。她已用这句话,打发走了两三波要进去的宗氏女。因秦太妃境况特殊,众人或是体谅她的心绪,或是压根不想跟她起什么关联,也就没人再强往里进。但王美人就是个破落户,完全不顾及自个的脸面,站在门口就要吵架。
老嬷嬷脸上的笑就僵住了,还想再劝,屋里面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
“外面是王妹妹么?若是不嫌弃我这病怏怏的身子,就请进来吧。”
王美人趾高气昂地瞪了守门的老嬷嬷一眼,带着侍女,迈步进去了。
老嬷嬷叹了口气,对隔壁安太妃的宫人抱歉地笑了笑。那边也心领神会地还了个笑脸。毕竟在他们看来,王美人和秦太妃都不值得用心关注,半斤八两,一对儿破落户。
午时三刻已过,太阳也转到西边,耳房中歇息的嫔妃和宗室女眷吃了点心、喝了热茶,又纷纷回去大殿前跪着。连身子不适的秦太妃,都裹紧厚厚的棉斗篷,回到了殿前。
只是谁也没留神,跪在队尾的王美人再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