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4章 野心
“是。”楚恒闻言,自行将轮椅往后挪了挪,调整了些方向。他直起了脊背,将手中的汤婆子静静放在毛毯上,对着秦苍遥作一揖,“外孙楚恒,见过外祖父,愿外祖父福寿绵长,吉庆有余。”
“使不得!使不得!”秦苍急忙上前几步扶着楚恒的手臂,心中惊然这孩子的瘦弱,“老臣怎么敢当三公子大礼……”
“你是长辈,自然当得起。”楚王见状,眼中微有湿润,嗓音也不免有些喑哑。他瞧着秦苍头上的那几丝银发,面上的几缕银胡,心中更是怅然无比。
秦苍见楚王有意抬举自己,又只留下了他和三公子二人,便心知楚王这是念及自己那已逝的女儿,颇为动容了。他虽不知当年真相,可难保楚王不知。
他女儿入宫为妃,是从公子府便跟着楚王的情分,一向性子温良敦厚,乃是秦老将军的夫人费尽心思才养出来的才女。他们一家子向来没什么弯弯绕绕,秦苍更是一个妾侍都没纳过,哪来的那些后宫争斗心思让女儿学去?想来,楚王也是知道她性子的。
楚恒被秦苍扶了一把,继而又被秦老将军压了手去,让他重新捧着汤婆子坐好。他是知道秦苍性子的,故而也不作推诿,只礼貌谢过,便不再言语。
楚王见二人并不熟稔的模样,轻叹了口气:“岩儿,孤安排了一队秦家军随你一同去西南,你可慢慢收拾了再走。老二那边今日便会出发,等你到了地界,可千万记得保重自己的身子。这事儿本就是老二负责的,只是顾念着他夫人也是林家人,孤才允了你也随行。大大小小的琐事儿你都不必理会,只消安排了人跟着瞧瞧,让老二处理便是了。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回来之后说与父王听便好。”
“父王时时处处都替儿臣想好了,儿臣心中感念。”楚恒颔首,向楚王垂首道,“此行儿臣带了白神医一道儿,身子自然无碍,还望父王宽心。”
“也好,也好。”楚王闻言,面上轻快不少,眉宇间也攀上了一层慈爱之色,“你懂得照顾自己的身子,为父自然宽心。至于旁的事情,就有劳秦家军护着了。”
“老臣领命。”
“岩儿,你先回去收拾罢,孤与秦卿有事相商。”
“儿臣告退。”
楚恒对着王座上的老者遥行一礼,随即便上前了一名宦官来推楚恒出去。小宦官小心翼翼地绕到楚恒身后,又一一对着楚王和秦苍见礼,这才敢挪动楚恒的位置。
他捧着手里的温热,出殿时却只见大寒伫立在殿外,珈兰则是在马车旁等候。楚恒心中一惊,正准备等大寒接手便询问一二,却瞥见不远处的马车旁,站着一名身着红色朝服的女子。
发梳妇人髻,貌如西子,头上斜插着两支金色凤簪,缀着点点红玉。
殊姿异态不可状,忽忽转动如有光。
那女子见楚恒出来,眼中竟盈满了泪,眸光潋滟。可她顾着身畔的婢女,强行将泪水忍了下来,柔情绰态,惹人怜爱。
楚恒眉头微皱,他并不想和这女子有过多的交流。可是身旁侍从林立,都见着二人彬彬有礼的模样,楚恒只好硬着头皮让大寒推着往下走。果不其然,那女子就是在等楚恒,折纤腰以微步,一双妙目流转之间,清雅高华的气质油然而生。
“妾身,见过三公子,”女子微微俯身行礼,身形有些不稳,“愿公子康健,福泽绵长。”
她行的是常礼,才免了那些初见时大礼祝安的说辞。
“二嫂有礼。”
楚恒语气淡漠,瞧不出情绪,反倒是那二公子妇双肩微颤,似闻泣声。
“你……身子可还好吗。”二公子妇的目光不由往下,落在楚恒一双看不清模样的腿上,声音断续,“我……”
“多谢二嫂关怀。”
那女子闻言,知晓他淡漠的本意,也不再继续询问。她故意将目光转向远方的大殿,耗费了好一番心神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思绪,再度俯身行礼。
“妾身得蒙王后娘娘恩召,便先行一步,叨扰三公子了。”
“二嫂慢走。”楚恒应声,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转身吩咐大寒扶他上车。二公子妇似是对此十分熟悉,立即转身离开,不去看他上车的狼狈模样。
风起。
二公子妇握紧了婢女扶着她的那只手,十指纤纤,雍容的气度不减分毫。
只有她身边的婢子知道,二公子妇此刻不敢回头去看,是因眼中不曾因岁月削减的沉重悲哀。
“听安,”她轻声唤道,“不过红尘常事,我却求之不得。”
名唤听安的婢女听得一头雾水,只知老老实实地扶着自家的公子妇,一刻不敢放松。
妇人发上流苏微动,玉响似凤鸣。
车徐徐驶出宫门,马蹄轻踏。
马儿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
同来时一样,楚恒坐在正座,珈兰则是坐在他身旁。可自上车起楚恒的神色便不太对,大寒也不敢过问,更是连同珈兰传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几人一路无言,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城外驶去。
暖暖的日光如海水倾斜,小寒的眼角眉梢都是被金光滋润的舒适。她早些时候就跃上了主堂的屋顶,掀了几片瓦作枕,惬意地躺在上头数着飞过的雁群。就这样又等了一盏茶时间左右,外头来人禀报说,楚恒刚刚到府门口。
小寒一听,困意顿消,立马将瓦片一一放回原处,起身整顿了衣衫,翻身从房上飞跃问下。她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拎一拎袖子、领口,强行被门房小厮的通报给吓得回了神。二十四使对于楚恒的尊敬和畏惧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这种情愫在他们加入训练时就随之日益增长,无法磨灭。
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大寒便推着楚恒的轮椅往这儿来了。
小寒一惊,遥遥看见楚恒面有愠色,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她目光一垂,瞧见自己身上新制的棉衣,不禁心头一痛。这宝石蓝的新料子可是前几日刚抽空出去买的,绣了极娇嫩的小圆梅,朵朵的针脚都是又细又密,被日头一照跟玉似的泛光好看。
真是可惜了这身新棉衣。
“叩见主上。”小寒高声开口,跪伏于地,等待楚恒的指示。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想着怎么开口好让自己早点起来。
谁知楚恒根本不想搭理她,指使着大寒推着往院中去,而珈兰则是垂首快步跟随着。小寒一惊,可偏生没有楚恒的命令不敢起身,只能心里干着急。耳畔木质轮椅轱辘的声音在院中一番辗转,最终停在了书房门口,可小寒依旧不敢起身掸灰。
她把脑袋深深埋低在地上,不敢说话。
“大寒,小寒,你们先下去。”楚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面色冰冷得像一潭死水,“府中的事情,还有西南的行程,你们安排好了再来回我。”
小寒不解,直起腰之际大寒已然站在她身畔,伸手要扶她。她默默把手递了过去,拼命给大寒使眼色,可大寒只是摇摇头,让她不要多管。
片刻小小的眼神交流之后,二人回身,齐声行礼道:“诺。”
随即二人陡然消失在视野之中,风平浪静,仿佛从未有人站在那里一般。楚恒定了定心神,确定四周确实无人守候时,才转动自己的轮子往屋内去。珈兰回身瞥了眼原先小寒站的位置,心中请叹了口气,默默跟上了楚恒。
书房内一早就燃了香料,日光携飞尘在香炉旁徘徊了许久,终还是稀稀拉拉地落到桌案上。案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前几日处理好了的奏本,每一本都精心用布帛包了面,小山似的堆砌起来。另一角靠墙处则是置了许多书架,罗列着各色古籍孤本,还有一处书架特地用来放了许多画卷,不过无一例外都蒙了些许尘灰。他不大喜欢下人进书房,又因着腿脚不便,自己也不常进来,只吩咐人三四日来清扫一次,且日日都要焚上两个时辰的香驱虫。
宫里送来的奏本,他大多是直接送到正厅,待府上的人依轻重缓急分类了之后再送到他那儿去。唯珈兰不知道的是,旁人以为的他一目十行下笔如神,实际上只是将那些较轻较缓的本子送到了另一处找人执笔,故而忙时总有如此效率。
珈兰一进屋内,便明白了香炉的驱虫之意,平素白姨也经常在屋子里焚同类的香料,一向嘱咐她别去焚着这种香的屋子里久待。她敞开着门,见楚恒离得桌案近了,不由地开口制止。
“主上,这香料是白姨制来驱虫的,恐对身子……”
“我明白。”楚恒闻言,却未曾停下手上的动作,继续转动着木轮往前,“这副身子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珈兰一愣,默默垂首,不再回话。
“你今日,不该让太子瞧见你。”楚恒停在桌案旁,抬手去掀桌上的小香炉,“白姨制的香确实好,连香饼都是五瓣儿的花型,味道也不呛人。”
那是一只三足青纹瓷矮香炉,上头盖子处开了八个椭圆小孔,顶部镶了个铜环上去方便开合。香炉小小的一只,瞧着十分玉雪可爱,盈盈地泛着日光。
“奴知错。”珈兰闻言,尚不明楚恒后半句话的意思,便只好先跪下将错认了下来。
“你可带了钗,”他掀开了香炉上的小盖子,向珈兰伸出一只手,“我记得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