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章 玉京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这样美好的默契是从何而始。分明最初见的时候,珈兰抱着必死的决心同他僵持不下,一双稚嫩的眼睛里满是恨意,只恨不得将他们这些人千刀万剐。
她歇斯底里地在府中的囚牢内尖叫号啕,如野兽般用最原始的方式企图让楚恒妥协让步。
可如今大相径庭。
她伫立在屏风外,半侧过身,不敢去看那半透屏风后的身影。
“主上,”珈兰有些无措地攥着自己的一角袖边,无论是羞怯也好,规矩也罢,“可还需我……去唤白姨过来……”
“不必了。”楚恒不着衣衫,周身浸泡在棕褐色的药池中,只半露出锁骨和胸口,说不出的慵懒,“我身子无碍的。”
实则,由于楚恒双腿的不便,这屋内许多地方都是特地去除了椅子,单独留出了轮椅可置放的地点。故而诸多地区的空间会相比寻常人家的要大一些,皆是为了给楚恒的行动提供便利所设。
珈兰一时无言,瞥了瞥一侧屏风旁停着的轮椅。其上覆了一条厚厚的毛毯,瞧着便知柔软温暖,最是适合他的体质。
屏风后的男子不经意间深深出了一口气,浑身上下几近冰封的血液此刻总算恢复了流动,心脏也仿佛重新喷薄出生命,这样浓厚的药味真真是让他万般舒适。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欲开口吩咐来着,忽凝望着珈兰修长的身影,蓦地反应过来。
对了,不是小寒啊。
小寒最是听吩咐做事,从不逾矩,往常这种时候断然不敢入这屋内半分,说到底终归不是最称心的。他木讷地望着珈兰清瘦窈窕的倩影,心中微动,那一点异样的情绪刹那便被理智纠正。
“主上,白姨的丹药……”
“替我将白姨的丹药……”
二人皆是一怔,空气也是一滞。
“在门边桌子的右侧,第一个抽屉那。”
珈兰小小应了一声,乖巧地去取。
“兰儿。”
珈兰一手勾住抽屉上的小铜环,方往外拉了些许,便听耳畔传来楚恒的声音,手上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十指纤纤,柔若无骨。
女子下意识回过头,容色如玉,似新月生晕,花树堆雪,四目相对。
她急忙抽离了视线,低头专注于抽屉中一排整齐排列的小瓷瓶,从中寻摸了一个标记着今日时辰的出来。瓷瓶上缠绕着细细密密的青花花纹,小巧精致,服用这一小瓶的药液确实也用不了多少时辰,倒是极为方便的。
“你把药放着,让大寒过来吧。且安心便是了,只记着,今日切莫出门去。”
“诺。”
……
玉京城内的守将收到消息,早早地将城门大开,城中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聚集在城门边上的各种茶水摊上,皆是为了迎接今日回京述职的秦家将军。
秦式一族是门庭极为显赫的皇亲国戚,秦老将军有一女入宫为妃,曾为楚王诞育三公子楚恒,不过红颜薄命,早早便撒手人寰。老将军征战沙场几十载,不少文臣曾弹劾他不敬君王、功高震主,好在楚王一直坚信老将军一腔忠心,从不加以斥责。
老将军也感恩楚王知遇之恩,带着秦家的小孙子——秦典墨立下无数战功,保家卫国,满门都是忠烈的铁骨硬汉。
这一切最初,皆是因为秦老将军的儿子,曾为了楚王战死南郡,尸骨无还。
这次大开城门,满城相迎,便是秦家军又拿下一场硬仗:楚国和齐国边境的三城之争。
楚王听闻秦家军凯旋,是真真从心底里乐开了花,只待秦将军回来加以封赏。不过话说回来,楚王心底到底是对这位老将军心存愧疚的,毕竟他最为疼爱的女儿于宫中早逝,但凡为人父者,又怎能不心痛?这厢秦老将军已是领着一众将领驭马而来,从远处的山林间逐渐靠近了这座繁华的玉京城。
前来迎接秦家军的是东宫之主,楚王和他的发妻所生的嫡长子,其地位之尊崇,在今日迎接的阵仗上便可见一斑。围观的百姓们只瞧着这一身华光的太子殿下朝着城门口的方向作揖鞠躬,立即惊恐地齐刷刷跪满了两侧,垂低了脑袋。
到底是王室最顶顶尊贵的太子,少年英才,这通身的气派,同楚王如出一辙。
太子将身子微微伏低了些许,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生夺目。
“恭迎秦老将军凯旋!”太子不轻不重地开口,还未等来人下马,便已经收了行礼的姿势。
不远处传来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地踏响了城门内外的石砖,整齐划一,毫无错漏。
秦老将军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骄傲小娃娃,又瞥了一眼周遭对自己行跪拜大礼的百姓,一时之间心中不快,皱起了眉头。
这小娃娃身为东宫之主,若他都得以礼所待,更何况是两侧这些平头布衣?可他偏偏把这分客气生在秦家军施礼之前,又如此让百姓跪接,可不是要给秦家军扣上礼数不周、不敬君王的帽子了?若真有文官一纸奏折递了上去,平定之功付之东流不说,那些功高盖主的谣言……今日这些人多少都得受君王怒火之灾。
好啊,好一个太子,竟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他拉了拉马缰,银白的胡须在秋风下微微颤了颤,又立即恢复了原状:“本将一介武夫,断受不起诸位的这番大礼。秦家军在战场上浴血而生,从不夺百姓粟粒,更不受天下臣民半点礼数!诸位要跪,老夫便也只能下马谢之,谢诸位百姓为秦家军纳税征粮,也谢楚王许秦家军山海之功!”
秦老将军说着,翻身下马,稳稳立于天地之间。他身后的一众将领见状,包括秦少将军,齐齐随着主帅的动作下了马,盔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随着他们的这番行径,哪还有百姓垂着头,一个个都纷纷抬高了脑袋,恨不得贴到秦老将军脸上去,仔细瞅一眼这位功臣是否当真如他所言的公正清廉。
秦老将军垂垂老矣,隔着盔甲也能瞥见那灰白的两鬓和胡须。让这样一位老者跪谢许些年轻百姓,若搁着平日里,是要折了寿数的。人群中的一些老辈儿面面相觑,眼中已是盈盈泪光,他们哪里听不懂秦老将军的真心呢。
“众将听令!”秦老将军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耳畔嗡嗡地听见后方军士传来的镇山之语。
“末将在!”
“跪谢大楚百姓,叩谢大楚之王!”
“从将军令!”
两侧的百姓个个睁大了双眼,且瞧着这视野中的年迈将军,领着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冲着四方之天,两侧诸人深深叩首。
太子双眼一眯,秦老将军跪拜的方向正好是他,但又实则不是他。这样的君臣大礼,说是合礼数不错,可这大礼跪长辈、跪君王,他一个年纪轻轻的王室公子,哪里配得上秦老将军和一众将领的大礼了?他忙在面上铺满了笑意,微微偏离了大道正中,快步上前扶起伏于地上的秦老将军,连声劝道:
“老将军这是作何,将军乃大楚之功臣,父王同诸位百姓皆感念老将军辛苦,这才遣了本宫相迎。”
老将军心底不仅一阵冷笑,这般大的阵仗,引得周遭百姓以叩拜之礼相迎,是要给秦家军叩上多大的不敬之罪,事到如今竟还扮起了好人来。
他们秦家可不是傻子。林家人的好谋算,秦老将军也不是头一遭领受了。
“老夫知太子殿下并无他意,但此番福气,老夫实不敢受。”秦老将军说着在太子的搀扶下起了身,其他人却还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曾动过。
“将军说笑了,”太子面上笑意盈盈,叫人如沐春风,“还请诸位都先起来,哪有这凯旋之际,军民互相跪拜的道理,到让本宫难做了。”
此话一出,周围稀稀拉拉地有些百姓这才站了起来,秦老将军脸上方挂上了敷衍的笑意,一抬手,便是整齐的兵甲之声。
面前的这只笑面虎太子,他的生母便是王上的正宫王后,当年秦老将军爱女之死,明里暗里也有她的手笔在里头。虽则王后多番有意拉拢秦家军,但是数次都因着当年之故,秦家军从未有所表态,甚至对此十分厌恶。反而是三公子楚恒,纵然因着血脉之由和秦家军多以亲近,也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破了大天,秦老将军与这家公子谈谈天说说地,第二天又去那家公子家里溜溜猫逗逗狗,向来都是懒散随性的状态,同时又十分疏远太子。因此在王后眼中,秦家军一直是个别扭的存在。
他们不过是领兵打仗的粗人。
怎能习惯的了京中贵人的权势之争。
秦老将军这样风烛残年的一个老人,儿子战死沙场,女儿葬身深宫,如今身边就剩了个还算得力的孙子、一双战友的遗孤,哪还求得了其他。
“秦老将军这边请——父王早些时候便吩咐了,让诸位将士各自歇息,若家人亲眷居于玉京之中,自是随时可来探望。倒是秦老将军,父王已恭候多时了。”
“如此,秦家军城外驻营,整顿人数之后轮次休沐五日!众将听令!”秦老将军面上容光焕发,似乎霎时年轻了几十岁,声如洪钟地吩咐道,“出城!”
“从将军令!”
人群中的一名男子微微抬头,记下了秦老将军身边与老将军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悄悄从拥挤的人群中退入巷子里,转瞬间了无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