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三十三章结胎
渐渐地近了,唱歌的人也似乎多了起来。
“……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
听到“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我心头猛地一顿。
“是什么人在唱?”
我的话未完,耶律寒已经一步跨出车外。几个车夫和护卫在两侧的骑士立即上前,封住了马车四周。
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那些歌声很快就消失了。风雪声又成为了唯一能听见的一切。
耶律寒很快又回到车上。
“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方才那些人哪里来的,是在唱我吗?”
他摇摇头,淡然道:“娘娘多心了。”
不该说的话,他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中一丝血腥味蜿蜒飘散,纠纠缠缠在我心头。
我回到自己的宫帐里,照例地请脉、吃药,照例地午睡。不知躺了多久,我从纱帐里起身。瑶琴靠在榻上睡着了。我没有叫她,轻轻披衣走到外间,一个契丹小宫女正轻手轻脚地往炭盆里加炭。四周如此安静,空气中荡漾着似有似无的歌声。
“……天昏昏,雪积屋,阿姆出门无归家……”
“你在唱什么?”
她吃了一惊,手里的炭盆剧烈一颤,火星四处乱溅。
我走到她身前。小宫女慌忙跪下了,“奴婢有罪,打扰娘娘休息。”
“无妨,”我道,“你方才唱的曲儿,是哪里学来的?”
“没有,奴婢什么也没有唱……”
我知道是再问不出什么,除非大动干戈。我现在情形,很不适合大动干戈。
“很巧……”我私下对瑶琴说,“正都被我听见,我又是个多心的。”
她轻柔地安慰我,总要以腹中孩子为重,不要介怀这些,“对了,明日,阿休要来看主子呢。有他说说笑笑也热闹些。”
阿休的到来给宫里带来久违的热闹。半载未见,小伙子更高更壮了。但他毕竟年岁未足,还不堪重用。耶律楚让他先回祖父处居住,又派了师傅教导他。
“哇,皇上的宫帐就是不一样,样样东西都好神气。”男孩子一边轻手轻脚走进来,一边睁大眼睛四处乱看。
“祖父家住得惯吗?大伯大娘待你可好?”我有些不放心,一见了面忙着追问他。
“回娘娘,知道我是宫里出去的,又赐了大姓,都待我客气。”阿休学着宫人的样子给我请安,一边瞪着瑶琴端出的一盆盆精致的小点心:豌豆黄、银丝卷、还有蟹黄酥,香味扑鼻。
“这些都是娘娘吩咐照着大周宫里头的样式做的,可便宜了你这小馋猫了。”瑶琴笑着告诉他。
“娘娘真好。”没多会儿,阿休嘴里已塞满了点心,手里还拿着半块。他边继续往嘴里塞点心边说:“回去我得告诉那些人,别胡说八道!”
“什么人胡说八道?”我继续笑盈盈地递给他一块松子糕,“是不是说我们汉人不好?”
“嗯嗯。”他使劲点着头,“我娘活着时,他们老说她不祥,现在又说娘娘不祥。其实北方闹雪灾,干娘娘什么事呢?”
我拿帕子给他拭嘴,又问他:“北方闹了雪灾了?你说给我听听可好?”
“今年雪大,一直下到开春了还没个停。宫里还不觉得,北边听说可遭了大灾,牲畜冻死了不知多少。我听祖父说,牧民们没活路,才起了乱子。”
瑶琴上来替阿休倒茶,听见这些忙问:“他们说北方雪灾和娘娘有关系?”
阿休停下来,神色有些不安,“他们都是乱说,娘娘你不要生气。”
我笑道:“生什么气?他们说我,我总要知道。知道了也好有个防备不是?我在宫里头,听不见外边的话,阿休你告诉我,我才好想法子保护自己。你说可是这个理?”
男孩的神色严肃起来,点心也放下了,“娘娘叫我说,我就说。家里人都说,北边的雪灾都是因为国中有不祥的女人。听说是巫师奥姑们占天占出来的。几个显灵的大神都是一个旨意,说当年为娘娘治病烧了圣山,上天才降了这个责罚给契丹。”
“原来‘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果然是唱的这个。”我看着瑶琴说。
“娘娘也听过这歌吗?现在上京到处都在唱这歌……”阿休发愁道,“阿休觉得雪灾和娘娘没关系。他们总是容不下汉人,我大伯大娘是,其他人也是。”
我拿帕子替他拭去吃点心时沾上的脏东西,“阿休是好孩子,这些我知道了。回去后好好学着本事,可不能淘气。”
他又重新笑了,露出两颗白牙,“我不淘气。我记着要保护皇上和娘娘,不叫任何人伤着你们。”
宫人们刚把阿休送出去,瑶琴就道:“孩子到底是孩子,硬是没看出主子有身孕了。”
我摆摆手道:“他才多大?若他真大了,很多话也必如耶律寒一般不肯说了。”
瑶琴沉下脸来,“亏得他说,咱们才能知道。这些胡诌的话怎么传得这么快?”
我端起杯子,慢慢地吹去茶汤上的浮叶,思忖着,“北方新败,又逢雪灾,民之疾苦,挑起叛乱。皇上欲安抚之,有我杀耶律炀之事,北方人心难平;强而征之,只怕他屠戮子民,更难服众。所以战事胶着,未能决断。只是国家初建,百废待兴。拖得越久,于契丹越是不利。”
瑶琴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我慢慢道:“看来皇上难决之事,如今是丞相效力。”
她不明白,向我摇了摇头。
我把杯盖放下,“所谓雪灾、不祥,无非都是冲我来的。阿休说方才这歌上京内外都传遍了。这可就蹊跷得很。一则北方雪灾,上京远在百里之外,到处传这些歌谣,必是有人授意。二则当初为取蛇烧黑山之事极为隐秘,民间如何知道?歌中所唱‘周人不去天不明’,如今朝中谁有能力令上京一夜传遍歌谣,谁又最容不下我?”
瑶琴这才明白,愤愤骂道:“又是述律这个老贼兴风作浪!皇上背誓自立,大周若不是看公主颜面,早征讨过来了。他们不思感激,反而百般相逼,岂有此理。等皇上回来,主子将这些都告诉他,看皇上怎么处置述律。”
我悠悠地叹了口气。述律是耶律楚在朝中的支柱,整个南契丹以他马首是瞻。我岂可在此时伤耶律楚左膀右臂?大周想必国内不稳,难以顾及契丹,否则耶律楚也不敢称帝。述律忌惮大周,更忌惮耶律楚,想必不敢直接对我下手。而利用民心让我无法立足,难道他知道我最怕自己成为耶律楚的负担?
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
我或许当去,以平北契丹民愤;而我不舍离去,不能离去。轻轻抚摸,腹中的孩子静静安睡。
楚,你心中可有犹豫为难?
在这样纠纠缠缠的心境里,每日只埋头苦做,我的女红终于很有长进。
软丝绵的裹足袜,白绸的中衣……都随绣娘学着自己做起来。最难做的是裘皮,又厚又硬,两寸长的针都扎不过去。拿板子抵着,手上还是扎出几个血泡。可是裘皮暖呵……小小的脚包裹在裘皮软鞋里头,一丝寒气都透不进。
孩子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都要亲自料理才放心……等耶律楚归来,见到我做的这些物事,必定大大地吃惊。
我想起曾经替耶律楚做的袍子,不由微笑起来。
突然,肚子里轻轻动了一下。不敢确定的惊喜。是、是孩子吗?还是我的错觉?
我一动不动,只把双手按在腹部,期待再一次感受到新生命的讯息。
更漏滴滴,似远似近。我连呼吸都屏住,胸腔里怦怦的心跳声越来越明显。
期待着……终于,轻轻地,肚子又微微一动,有些痒,像是小脚在踢动,仿佛向我炫耀,“喂,母亲,真的是我!”
我呆住了……膝上绣的小小合欢褂濡湿了一片,才发觉自己正在落泪。
没有哽咽,没有抽泣,只是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像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合欢花上……我的胎并不很好,稀稀落落地见了几次红,都是用药才止住。前些日子经了这些事,更是雪上加霜。自己知道不可忧思过度,却总是情不自禁想着念着。孩子的这轻轻一动,到底让我心里踏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