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二
“建制很庞大吧?”息辕注意到他在四顾观察。
霜夫人整理衣袖,以宫中大礼缓缓一拜,低声道:“请两位移步。”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这些逆贼,小染是你们害死的!”尖叫的声音打破了这边的平静。
一匹黑马从背后高速驰来,一身黑衣的亲兵营军士在白毅面前滚下马鞍,半跪下去:“大将军,我们捕获了驻守殇阳关的车骑都护叶正舒!”
他声音压得不够低,霜夫人入耳,愤怒难忍,顾不得眼下还要仰仗这两个人救援,斥责几乎要脱口而出。
“果然是皇帝都钟爱的公主,这要多少代的绝世美女当她的母亲奶奶曾祖母才养得出来啊!”息辕全然不管霜夫人的冷眼和愤怒,啧啧赞叹。
绿裙的女人抱着紫衣少女嚎哭:“小染,小染!睁开眼睛啊,我们得救啦,不要扔下姐姐啊!”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你这人这些年爵位越高气派越大,人也做得越来越没劲。同是一件事,我是想着今非昔比,如今带马跑跑,意气风发图一个乐子,而你一脸苦大仇深,什么事情都要联系到你的军务上去,搞得跟你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若是会杀我,也会杀你,这时候争什么?”吕归尘低低地说。
他这番话立刻起了作用,那些失魂落魄的女人有如绝处逢生一般,那些枯涩的眼睛忽地都开始转动,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热切,却依然带着警惕。一个女人挣扎着就想站起来,麻布滑了下去,露出肤色黯淡却诱人的胸来。息辕吃了一惊,往后小跳一步,对她瞪着眼睛:“你……坐回去!”
息辕一理绳子,率先钻了下去,小心地攀着井壁的石缝下行。他点燃了火把,井下忽然亮了下来,嗡嗡嗡的一大片蚊子被惊动,向上方飞去。
息辕连着剑鞘提起重剑,回头给了吕归尘一个眼色。他压低了声音:“只希望是个活公主,便万事大吉了。”
程奎跳后一步,握刀戒备。费安看了那个使女一眼,冷冷一笑,挥剑刺下。剑锋从背脊刺入,胸口透出,费安拔出剑来,鲜血如暗红色的雾气一样激射出来。
“是,叔叔说,不到这里,对谁也不能说,一路上就没有告诉你。根据两日来的各种消息,嬴无翳根本没有把那个千娇百媚的小舟公主当回事,带兵突围的时候既没有带她走也没有就地处决,所以公主应该还在这里某处藏着。德秋的情报如果准确,这个味道不好的洞里可能就藏着娇贵的小美人儿。”息辕试着伸头往里面张望,可是一片黑漆漆的,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隐约的滴水声。
“都说陈国费安够聪明,也够狠,我国想要什么,费将军也都清楚,犯不着我这样的粗人再多嘴解释。费将军在外面杀伤几十个人,留下满地横尸,冒这么大险下来抢人,我程奎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下面不是个和睦的局面。也没指望费将军对我仁慈。”
息辕回头,看见一个只系着一条绿裙、赤|裸上身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刚才那个中年女人。此时麻布被扯开,那个女人的怀里抱了一个小侍女,一身残破的紫色宫装,任凭那个绿裙女人扑在她的身上摇晃,却没有任何回应,分明已经没气了。那也是一个容貌极清秀的少女,可临死的时候,表情狰狞可怖,一双手鸡爪一般的蜷着,指甲上都是血迹。而中年女人的胳膊上一道道的新血痕,方才那个少女临死前,竟然是在死死抓着她的胳膊。
“我正在想这事,不过更要紧的是我们缺少医药。如果不能尽快得到补给,死亡的人数还会增加。”白毅的语音低沉。
百夫长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少将军!”
“殇阳关已破,离军已经撤离,这些是两天之前的事。”息辕回答。
“是废弃的水井,属下找到了这里的一个杂役,问了话。他说殇阳关七百年前修筑的时候,井水的水位高于现在,殇阳关下地下的水脉位置很深,当时用尽人力也只打了十二口井,这是其中之一。后来水位下降了,这口井便抽不上水来,于是被废弃。不过井下面还是连着水脉,所以夏日里也很凉,就有人提议从井壁上开凿了仓库,用来储存生鲜蔬菜和肉食,据说一个月也不会腐烂。”
“公主?”白毅惊喜。
“怎么回事?”息辕喝问霜夫人。
息辕拔地跃起。他双脚狠狠地蹬在了一面方盾上,举着盾牌的武士被他压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息辕已经双手握住剑柄全力刺向方盾的中央。这些方盾需要单手携带挥舞,不像楚卫国山阵枪兵的铁铸巨盾那样坚固,只是以韧实的干牛皮蒙在木板上制成,防御劈砍已经足够,却难以挡住锐器的正面刺击。盾下的武士嚎叫了一声,息辕再次跃起,他挥剑把卡在剑上的盾牌掷了出去,砸在另一名武士的方盾上,震得他后退一步。而失去盾牌的那名武士已经被刺穿了大臂。
“不在马背上我们照样杀人,费将军要试试看?”程奎丝毫不让。
两人缓步走近那些女人,目光横扫而过。吕归尘觉得手脚酸软无力,脸上却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的烫。那些女人中很多是赤|裸的,或者仅仅穿着露出胸乳和大腿的残衣,随着缓慢的呼吸,她们的胸脯在肮脏破蔽的麻布下起伏,从破洞里露出玉质一样华美的肤色。她们中有的人是女官的装束,有的是侍女,年长的不过三十岁出头,年幼的却只有十三四岁。因为长时间的冻饿和恐惧,这些女人像是都已经傻了,不抬头,也不说话,虚弱地呵着气。
吕归尘看清了,是那个名叫叶瑾的女人,使女们四散奔逃的时候,只有她蜷缩在角落里没有动弹。
仓库里的战斗变做了屠杀。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女人们的血溅起在空中,她们没能穿过那片绞杀着的刀丛。风虎和刀盾武士们已经杀红了眼,他们暴躁得像是野兽,顺手一刀砍翻了要从自己身边跑过的女人,而后再次扑向对手。吕归尘看着一名风虎随手平挥战刀,一个奔跑的女人便成了两截,她的身体还在跑着,血泉涌起,而美丽的头已经落在地上。
息衍摊了摊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白大将军便是中正平和兢兢业业?”
“别浪费时间!来啊!”息辕向周围的刀手们招手。
“好说,还有什么月衣可以为两位将军效劳的么?”
“别急,”息辕笑笑,“晋升不难,不过你得等我真的从洞里挖出一个小公主才行。”
校尉低吼了一声,膝盖一抬,狠狠地撞在叶瑾的小腹里,把她撞了出去。他上前一步挥刀,这次是对准了女人。吕归尘已经无力扑上去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刀落下。他诧异地看见那个女人面对着刀锋并无恐惧的表情,她是如此的安静,黑瞳里映着刀光闪亮。那种神色说不清,是倔犟不屈,或者是对死亡的等候,只看得人心里一冷。
“白毅说这一战后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还难说,现在看来他真是个聪明人。”费安笑着说。
“倒不像你叔叔那样狐狸性子,”费安唇边缓缓地绽开了笑容,他忽地挥手,厉声大吼,“前!”
“没办法,好说,”费安道,“这里算是有三家来迎驾,谁也不愿意退让,那大家分一分如何?”
费安摇头,呵呵地笑:“那你也要把同样的话说给程将军。公主若是死在这里,程将军的军旅前途也就毁在了这里!”
“你留在这里,我和尘少主下去。”息辕回头看了他一眼,“把你手下的人和我们带来的五十人安排在周围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下井!”
“那么冒险试试!”息辕和吕归尘背靠背向着火把的方向移动,各自抽出腰带间插着的另外一支火把,就着火点燃,再将地上两支火把捡起来。四支火把同时举起,周围都被照亮了,这是一个方形的地室,确实是仓库的格局,地面平整,四壁是铲平的土墙再抹了白垩。整个仓库修建在如此深的地下,工程算是颇为不小,不过却没有任何货物存储,看来像是很久都没有使用过了。
他举起公主,让她坐在自己宽阔的肩甲上,缓步向外走去。他所到之处,所有人为之避让。息衍冷冷地顾盼,脸上却始终带着一丝笑,古剑静都的剑鞘打在他的腿甲上,沉闷的一声声令人惊恐不定。
息衍走到那名怀抱小公主的校尉面前,默不做声地看着他。校尉惊恐不安,小步回退。
“请叶大人抬头给我看看。”息衍说。
“公主是楚卫国和我国结盟的人质,将来或者要嫁给我国的贵族世家。若是被一个离国步卒奸污,别说嫁人,楚卫国问起来,国主也不能交待。虽然可以把一切推到离国头上,我们两家都不好看。”息辕压低了声音,“去看看。”
“有趣。”费安似乎颇为欣赏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持剑的手下垂,隐藏在白色的大氅中,只有微微颤动的剑锋在大氅下露出一寸。吕归尘看着那段剑锋,知道那是一柄薄而柔韧的剑,是很难操纵的武器。费安面无表情,缓步逼了上去。
“息衍?”程奎大惊。
吕归尘的起手势不是刀术,而是姬野所用的枪术,至为锐利的进攻,完全不必顾虑敌人采取何样的防御和攻击,只求在瞬间击杀成功。吕归尘选择了豪赌般的战术,只因为他面对费安没有可乘之机。
吕归尘看见息衍对他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知道是赞赏和鼓励。他用力点头,拾起那枚银灰色的箭,拔了影月,站了起来,立在息衍的背后。
费安冷笑:“果然是息衍帐下的少年,有胆有为。既然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那便不要想着抵抗,有些话,不用我说。息衍这个面子,我还是留给他。”
他使劲按着自己的头,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跳出来。他又一次回到了夜空下的铁线河边,那个年轻的女人用毡子裹着他,抱着他奔逃。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眼睛从毡子的缝隙里看出去,看见远处他叔叔的军队打着火把,战马的蹄声震天动地。他们不顾一切地逃逃逃,背后是吞噬一切的一条火蛇。
息辕低头看着地上德秋的人头,面孔微微抽动,声音极低:“别管他妈的公主了,我只是要跟他没完!”
白毅和息衍各自上马,吕归尘引着叶瑾,息辕抱着小公主,出云骑军让开通道让他们离开。走了几步,忽然有轻微却凄厉的叫喊从井下传了出来,在井中回荡不休,总也不断绝。吕归尘想到下面依旧拔刀相向的几十名军士和那些衣衫褴褛的女人,心里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心里不忍,缓了一步。
程奎挥挥手,风虎们扔下骑兵弩,拔出了腰间的马刀。现在马刀是最便于格斗的武器了。
“属下得令!”德秋一低头,答得斩钉截铁。
路过那堆弩弓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双手各持一张骑兵弩的息辕。息辕跪在满地的弩弓里,也在大口地喘息。
“有人么?”息辕把声音压得极低,火把照亮的路线上,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息辕无奈,放下了胳膊跟着他一起分辨,嘴里恶狠狠地骂:“他妈的,恨不得现在回去再砍那个废物一剑!”
箭啸声从他身后而来。校尉惊得回头,看见了一道银灰色的光线。
息辕和吕归尘互相对视一眼。吕归尘想到刚才在外面听不到丝毫声息,竟然是这个典雅端庄的霜夫人一手捂死了那个少女令她不能喊叫,心里不禁一寒。
白毅已经带马经过了,却忽地勒马停下,回头斥问那些军士:“担架送到哪里去?”
老人还是磕头,像是一个知道自己犯错而惊恐的孩子,不敢抬头。
“你见过公主么?怎么知道是小美人儿?”吕归尘也跟着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