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一百二十五章 龙吟(六)
“是崖门对岸。崖山一侧的火炮,凌震将军留下的断后人马,已经承诺全部将它们毁去。崖门对岸那几十门炮,不能留给张弘范,让他拿来杀我将士。所以末将命教导旅的两百弟兄摸了上去,全部给炸了!”苗春低声回答。
如此一说,陆秀夫反而不好发作了。抬眼看看看苗春,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幼帝赵昺倒不介意,围着被子,边自己揉着摔疼的屁股边问道:“化外蛮夷么,怪不得如此高大。是昆仑奴的族人么,使不使得飞剑!”
“跟随末将前来的,除了破虏军教导旅五百弟兄外,还有流求苏家的水手,一向在海上行走,懂得海情。此外,文丞相重金雇佣的数百大食、色目水手,也是弄惯了浪的。臣既然能平安进来,自然能把保护太后、陛下和诸位大人平安出海!”苗春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
自从跟着哥哥开始流浪以来,赵昺心中,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一个大英雄出世,挽狂澜于即倒。所以舅舅杨亮节说的剑客故事,才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赵昺见太后与陆丞相都没否定自己的意见,胆子更大,抬起手来,扯着苗春的绊甲丝绦问道,“苗将军,不知每船可载几人,可否把百官及其家眷装下?”
书案旁,还有一个五尺多高的圆几。上面刻着些方位,一个磁勺吸附在圆几正中,勺子的尾巴不停的摆动。圆几旁,是一个异族老汉,碧眼、灰发、白须,双眼盯着圆几,不时地嘟囔几句,把身边伺候的水手支使得跑进跑出,不得空闲。根本不管此刻皇帝就在身边,丞相就站在门口。
性子柔弱的杨太后吃了一惊,不知道向来不肯多说一句话的赵昺,为何今天如此决断。连连点头答应了,心里却是又忧又喜。喜的是,瞧今晚赵昺的表现与作为,将来必是一个有雄才的君主。忧的却是,其兄端宗皇帝因为自作主张,莫名其妙地落水。倘若去了福建,被破虏军保护,文天祥虽然有忠义之名,赵昺所处局势,却和当年的端宗类似,还是权臣当政,皇权旁落。赵昺行事如此干脆,一旦得罪了权臣,弄不好,将来会落得和端宗皇帝一样下场。
接着,一双大手伸过,将幼帝赵昺轻轻抱起,放到床榻上。大手的主人一边替赵昺遮被挡寒,一边满怀歉意的说道:“陛下勿怪,这人是化外蛮夷,不懂大宋的规矩。但雨夜在大海上行船,四面都是水,没有山和海岛标记,也看不见星斗,只好先记了他罪,等靠岸时,微臣替陛下收拾他!”
“丞相切莫动怒,他就是这个性子,凭技自傲,不值得一般见识。文丞相的确只是雇佣了他,就像店主和伙计,合同一到期,谁也不欠谁的。”苗春见势不妙,赶紧中间斡旋。将来福建发展,要仰仗眼前这位陆大人许多,他可不想因为几句话把陆秀夫得罪了。岔开话题,讲了几句不相关的笑话,看看沙漏上的刻度,用手指了指船尾方向,对赵昺说道:“陛下,海上无趣得很,臣恐陛下烦闷,特地命人准备了一场焰火给陛下看。估计时候快到了,陛下可愿赏光!”
和世间所有八、九岁儿童一样,赵昺盼望英雄出现,崇拜英雄的作为。所以,他能容忍苗春和异族老人的一再失礼,认为大英雄都不受小节拘束。童稚的心却没想到,关键时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和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名将都未曾出现,救了他,并给敌军以颜色的,是一群普通士卒。一群杀敌人时,也会把自己的生命搭上的破虏军壮士。
“张弘范那厮在广州城外设了圈套,引丞相上钩。为了防备他恼羞成怒,伤了陛下,末将只得带了五百教导旅弟兄从外海转来,同来的战舰五艘,水师弟兄千名。苏家的远洋海船五艘、海商李芬利的阿拉伯海船两艘。此外还有三艘雇佣来的远洋商船,加在一块总儿共十五艘大船,总计两千多水手!”苗春见小皇帝赵昺问得仔细,心中暗暗称奇。虽然急着上船,却也不敢怠慢,细细地介绍了自己绕海而来的理由,免得将来让皇帝对破虏军起了疑心。
忙乱完了,邓光荐抬头细看。只见面帝景面前站了二十几个壮士,个个都是虎背熊腰。身上穿着清一色的精钢细链软锁甲,头顶清一色的亮银盔。推开的面甲下,露出张张疲倦的脸。当先一个肩甲上饰了一颗铜花的将军躬身在帝景面前,低声,不知在启奏着什么。旁边,陆秀夫大人额头皱成了一个圪塔,脸上的表情阴情不定。
“我是实话实说,至于文大人,他雇佣了我,但不是我的主人。我是自由民,和他之间只有契约,没有高下之分!”老者瞪了庄省一眼,冷冷地答道。说完,把心思又放到罗盘上,继续旁若无人地指手画脚起来。
赵昺看得好奇,伸手上下在苗春身上摸索了几下,笑道:“苗将军这身衣服倒是利落,是从那人的家乡传过来的样式么,还是我大宋之外的航海者都这么穿着?”
“苗将军,那里是崖山么?”幼帝赵昺收起笑容,指着火焰的方向问道。
众人默不作声,此刻雷声稍小,无边风雨里,大岭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却越来越清晰。有人恨恨地跺了跺脚,自作主张,钻到停泊在港内宋军水师战舰上去解缆绳。几个帮助破虏军维护秩序的父老重重地向苗春面前吐了口吐沫,相继走进旧式战舰中。
“他们去了,就没打算回来!”苗春放下赵昺,躬身施礼,郑重地回答。
“大伙散去吧,稍做隐忍,一年之内,我苗春一定杀回来!”苗春站在旗舰头上,冲着人群大声喊道。
“那好,母后,儿臣欲随苗将军出海,不知母后和陆丞相意下如何?”赵昺问完了苗春,转头向杨太后请示道。
幼帝赵昺儿童心性,见老者忙得有趣,跳下床来,蹑手蹑脚的凑了过去。刚靠近圆几,老者抬起头,把眼睛一瞪,大声呵斥道:“床上玩去,休碰了罗盘。害了大伙性命!”
“是!”水手答应一声,小跑着出门。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水手闯入,四下里点了不下二十根牛油大蜡,把个尾艛内照得如冬雪初晴时的田野般,亮得人直想流泪。
苗春抬头,看看幼帝赵昺手中始终紧握的匕首,笑了笑,说道:“海民的乌延小船,不能远洋,当然出海立覆。而随臣所来大舰,皆是专为航海所造。比这再大的浪,也无法颠覆它。陛下勿疑,此刻事态紧急,其中差别,到了海上,末将再与陛下细讲!”
闽乡侯苏醒见状,咬咬牙,把心一横,大声喊道。“那港里还有军船和水手,若诸位不怕死,且听我的安排挑船坐了。此去生死有命,莫怨天由人!”
“是依文丞相传授的图谱所造么?不知爱卿此番勤王,带了多少人马,多少水手?”幼帝赵昺听完苗春解释,想了想,继续问道。他心细,自从苗春等人一来,就发现这些人所穿的锁甲与常甲不同,虽然锁环之间有细细的空隙,但内里不知衬了何物,雨点打上即顺着甲纹滚落,一滴不尽。脚下的精钢战靴也一样,雨一打,泥浆立刻被洗去,冷冷透出蓝光来。听了苗春关于船的解释,立刻就联想到文天祥进献的火炮、钢弩等物上来。既然火炮、钢弩这些奇物,文天祥都能造,那造几只抗浪的船,自然也是应该。
注意到陆秀夫的表情,邓光荐的心突地一沉。赶紧上前几步,凝神细听,只闻杨太后用极低的声音问道,“苗将军所言有理,但不知,此策,又几分把握保得陛下平安?”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响起苗春的笑骂声,“好你个斯笛文狲,难道你不怕陆大人发怒,天亮后砍了你的狗头么?”
“如果把汉、唐、宋算做一个国家的话,你们的国家曾经很大。但还没有做到让全天下臣服的地步。所有国家都来进贡,那是官员在吹牛,我们罗马帝国的官员也这么吹过。其实,我们的领土根本不接壤,隔着大海,还隔着大漠和野蛮人的国度,谁也不可能臣服谁!”没等苗春回答,灰发老者自豪地介绍。他流落到大宋已久,最不习惯的就是,所有人都以蛮夷称呼自己。按他自己的观点,宋人的历史追溯起来,和佛罗伦萨市民的历史差不多长。同样拥有文明流传不绝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称对方为蛮族。倒是蒙古人,是的的确确的蛮族,但大宋的读书人谈到他们,却是另一种既敬且畏的神态。
直到凌震将军闻讯撤下来了,舰队方才拔锚离港。船一出崖门,浪果然涌得小山一样高,把个船儿像树叶般抛上抛下。百官皆是富贵之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都道是船马上要沉了,在心中,把漫天神佛求了个遍,只要保佑逃得生天去,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只是此刻,神佛仿佛也害了怕,一个个躲起来不肯显灵,由着风浪越来越大。
“此番专为救人而来,十五艘巨舰,每船装二、三百人无虑,只是仓内拥挤些,委屈诸位大人了!”苗春心中更奇,没料到赵昺小小年纪,已经懂得施恩与诸臣,正色答道。
“好个苗春,他倒是会享受!”陆秀夫轻轻簇了一下眉头,心中暗道。水晶琉璃板他曾经在邵武见过,知道此物得之不易,越是纯净,价格越贵。如尾艛四壁上镶嵌的这几片大小与成色般的,卖到市面上,价格不会亚于同样厚的银箔。没想到破虏军如此奢侈,居然拿了此物来遮风挡雨。
远方的焰火越来越高,雷声也越来越急。附近几艘破虏军战舰上,士卒大声欢呼。欢呼声中,远处的云层渐渐露出轮廓,绵延的火焰从海面上一直烧到云端,烤得半边天一片通红,任窗外风雨再大,也无法将其熄灭。
“不是,这是破虏军中裁缝,专门为航海者量身而做的。水上交战,要避免近身肉搏,所以铠甲没什么用途。穿了散腿裤子,不|穿袍服,适合在甲板上奔跑。这是咱大宋首创,不是从这蛮夷家乡传来的异俗!”苗春慌不及待地解释道。破虏军中很多风俗,规矩,与大宋旧俗迥异。原来不和行朝混在一处,大伙也不怕皇帝和诸位大臣挑刺。此时要把行朝接来,破虏军中标新立异的东西,少不得要惹些麻烦。所以苗春刻意强调这些习俗、规矩,都是丞相首创,避免日后受人指摘,说丞相府众人离经叛道,尽学蛮族礼仪。
陆秀夫担忧幼帝赵昺安危,扶着船壁,一步一跌蹭到赵昺歇息之所问候。替赵昺护驾的破虏军士卒认得是陆丞相,赶紧把他搀进了尾艛,靠了舱壁站好。
“呃”礼部侍郎邓光荐干呕一声,从吊床上翻身而下,摇摇晃晃向舱口跑。才走出几步,甲板颠簸了一下,把他整个人摔了出去。手扶着甲板欲起身,嗓子口却再也憋忍不住,中午陪幼帝用的饭菜连同胃肠里的酸水一并从鼻子里窜了出来,把个皇帝恩师,天下斯文表率的礼部侍郎,呕得满胸秽物,鼻涕、眼泪淌了满脸。
书案上,平铺着一张海图,四角用钉子钉牢。左上角有一个弯钩,拴着根绵绳。绵绳子另一端,吊着个盘身木柄的东西,不知为何物。右下角,却是固定着个沙漏,葫芦形状,透明琉璃制造,里边有细沙缓缓漏下。无论船如何晃动,沙子的速度始终如一。
船舱内的布置,显然花费了苗春一番心血。比起陆上的宫殿略显狭小,但比起每人只有一张吊床,又暗又潮的水手舱,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错开门口,背风处放了一张大床、八尺长短,上边铺了一床崭新的缎被。床头旁,枕头斜上方的木壁上伸出一支灯座,半空中弯了个钩子,分散出五根蕊,半掩着铁叶托儿,呈梅花状。每个花蕊上都插着根香烛,照亮床旁的书案。与床相对的另一侧,亦是同样一个灯座,五根蜡烛,火光跳跃着,照得尾艛内如白昼般明亮。
让陆秀夫担心受不得苦的赵昺,此时正玩得高兴。罗盘、信号旗,旗花火箭,东一支西一支丢了满甲板。见陆秀夫被人搀进来,脸色一红,赶紧规规矩矩地在床边坐正了身体,一边用眼神示意贴身太监收拾地上杂物,一边客客气气地问道:“陆丞相可好,太后和诸位臣工都平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