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一百二十五章 龙吟(六)
“苗将军,朕能知道他们的名字么?”过了许久,赵昺才又开口问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他不以为羞,心中反而为远去点燃云天那二百人十分地骄傲。
众水手齐心协力下,又装满了五十几艘旧式军舰的百姓。眼见着每艘军舰上分的水手越来越少,已经低过了远航的底限,还有百姓陆续赶来,扶老携幼地向旧式军船上走。把个苗春急得双脚直跳,明知道苏醒此举,无异是让百姓赌命,却亦无可奈何。
毫无疑问,这昆仑奴之类的怪谈,定是国舅杨亮节那不学无术之人言传身教的。陆秀夫大窘,又不好当着苗春的面数落已死之人,只好坐在甲板上,背靠着舱壁生闷气。
海面上,波涛翻滚,浊浪万重。
几个太监于心不忍,试图上前为他捶背。身体才离开了吊床,立刻仆倒,相拥而吐。顷刻间,潮湿阴暗的水手舱里,弥漫起刺鼻的味道。
“那教导旅的壮士呢,能平安归来么?”赵昺吃惊地问。
“他们都是破虏军士卒,陛下将来记得,狂澜之中为大宋承担责任的,未必只是士大夫和肉食者,就足够了!”苗春看看陆秀夫,看看皇帝,大声地答。
话音刚落,只听见人群中一声喊,男女老幼,同向栈桥涌来。苗春阻拦不得,只得任苏醒指挥着,将百姓分成人和孩子,装在官涌港内的大号军船上。再由各船抽调了水手,船上帮助行船。
几重巨浪涌过,舰队的阵型跳了跳,队伍中,有一点灯火熄灭,许久也不曾亮起。苗春的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冷,咬着下唇,以极低的声音叹了口气。陆秀夫知道,每一盏灯火熄灭,就意味着又一条船被海浪打翻了,想到如此一路行来,不知多少条生命要葬身鱼腹,心中亦是一阵黯然。
那苗春却是和赵昺投缘,见他问得有趣,笑着答道:“市井传言,昆仑奴通体漆黑,唯有牙齿洁白如雪。依臣所见,应该是木骨都束(摩加迪沙)一带的部族。这个化外蛮夷是佛罗伦撒人,到天方做生意,蚀了本钱,流落的泉州的。他的家乡比昆仑奴远些,不会用飞剑,但看得好航向,是个使船的好手!”
“休得无礼,难道文丞相没教导过你礼法吗?”赵昺的贴身小太监庄省见陆秀夫脸色越来越难看,站出来,狐假虎威地斥责道。
苗春微微一笑,张开双臂,将赵昺抱到怀中,举到尾艛最外侧的窗口。眼神挑向船尾,向赵昺示意道:“陛下向船尾方向看,焰火马上就开始了!”
“大胆!”陆秀夫忍无可忍,冲上前斥责道。呵斥的话刚欲出口,一个浪头涌来,将船打得偏了偏,甲板斜成了陡坡。幼帝赵昺站立不稳,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君臣二人同时跌倒,摔了个滚地葫芦。
到了这般光景,一些强忍心中烦恶的人也忍不住了,顾不上斯文,狂吐不止。食物尽了,继而是清水,恨不得将肠子一并从嗓子里倒出来。心中暗自后悔,若知道浪中行船如此难受,还不如留在岛上做了刀下之鬼。嘴上却不肯将这番想法说出,吐够了,歇一歇,立刻找相熟的人托付身后之事。一些平素不和睦,上朝时白眼相向的,到了此刻也放下了心中恩怨,凑在一处,说得全是同生共死的诺言。
陆秀夫见皇帝已经做出了决定,自然不再多说。心中对赵昺所报的希望,又高了几分。信心一回,脸上的气色好看了不少。马上命令人替赵昺准备轿子,蓑衣等物,随苗春出海。
他与陆秀夫当年同在大帅李庭芝麾下效力,虽然等级相差甚远,但也有过数面之缘。陆秀夫上次去福州,也与他叙过旧。所以,经过陆秀夫作证后,杨太后不怀疑苗春是北元派来赚皇帝的奸细,只是十分担心皇帝此行的安危。
“万岁、太后、陆丞相莫慌,破虏军苗春前来护驾!”一声断喝,粗鲁,却如天籁般,传进邓光荐的耳朵。
是崖山,陆秀夫豁然明白,苗春口中的焰火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商队,可能来过。在泉州时,末将问过陈龙复,他说史书没有记载。有可能误归了波斯人一类!”苗春也不敢以没有确定的答案应付皇帝,含混地答道。
“我是佛罗伦萨市民,不是化外蛮夷。按你们大宋这种,国土丢光了,文明依旧算绵延不绝的算法,我是罗马人和你们的历史一样久。那昆仑奴是阿福瑞克沙漠人,自古就是罗马人的奴隶,不会使飞剑,干力气活倒是好手!”灰发老者听苗春总拿蛮夷称呼自己,心中不高兴,气哼哼的说道。
陆秀夫听得心头火向上撞,抓着床腿站起,手指老者欲斥,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说辞。罗马、自由民、契约,一个个都是他不懂,也没听说过的词,完全出离他的见识之外。特别是那句,:“官员吹牛,罗马的官员也这么吹”极大打击了他的自信。自幼读的书中,都说的是当年圣人之世,四夷来朝。儒者无不以恢复圣人时代国家的地位为目标。谁想到,这个家乡比昆仑奴还远的蛮夷,一句吹牛,就把圣人之世的记载全颠覆了。仿佛四夷来朝,以周天子为正朔时代,只是古代贤哲编出来的谎言。没有依凭,也没有证据。学者讲究考据,如果证据占不住脚,那自然所有从此证据上得出的结论,也占不住脚,不值得一驳了。
海浪袭来,赵昺的身体晃了晃,却学者苗春的样子,用双脚紧紧扣住甲板,强撑着没有摔倒。在今天前夜,他也曾决定自杀殉国,所以知道人赴死前的绝望。却没想到,明知必死,还有人豪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罗马人,罗马国很大么?在什么位置?汉、唐时代,可曾来朝?”赵昺丝毫不以老者的话为忤,好奇地问。
尾艛四壁,各开了一个圆窗。能看到外边黑乎乎的世界,雨水却打不进来。赵昺自上船后,就一直觉得奇怪。在苗春怀里,伸手去摸了一把,发现手指所及,镶嵌的居然是一整块厚厚的琉璃,一圈圈水波样的花纹将雨水冰冷的感觉从指尖处传来,说不出的异样。赵昺在宫中,见过福州贡来的琉璃杯,认得琉璃。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平整得一块。没等看焰火,目光已经被琉璃勾住了。(早期平板玻璃是由玻璃泡吹制扩展而来,所以表面有圆形条纹。)
“如此,好,且带朕去,且带朕去!”赵昺手拍得啪啪直响,起身就要向床下蹦。但想想刚才被海浪摔得那个大跟头,心有余悸,又怕怕地缩回了脚。
“那些战舰只可近海航行,经不起浪……”苗春心中大急,连忙解释道。却没有人肯听他的劝告。越来越多的人默默沿着栈桥走进船舱,看情形,是宁愿坐了海船葬身鱼腹,也不愿留下再做一次北元的顺民。
此刻苗春又换了一身衣着,不再穿那身锁甲。样式不是官员身上常见的袍服,而是绵布剪裁的贴身短打。上装下摆刚刚过腰,腿上是和看罗盘老者一样的散腿长裤,裤子口刚及鞋面,虽然不像官服一样儒雅,看上去却别是一番整齐。
突然间,船队尾部方向极其远的地方,有数点火光亮了亮,接着,几道明亮的火焰直冲夜空。彭湃的海浪声后,隐隐有滚滚的雷声传来,却没有闪电。闷闷的,一响接着一响。
“劳陛下忧心,诸臣都安泰,太后在二号舰尾艛,应该与万岁这里类似!”陆秀夫强压住腹内的翻腾感觉,半倚着舱壁答道。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定神看起尾艛内的布置来。
此番前来的海船,除了五艘军舰外,都是远洋货船,航速不如军舰快,运载力却远远过之。苗春怕给了人太多希望,耽误了幼帝赵昺行程,所以不敢多报数字。但船队运载力远远不止三千,旗舰上安排了皇帝和行朝大臣,其他四艘兵舰上的水手舱里塞了百官家眷。同来的苏家和另五艘商船,则尽可能地将宫廷护卫、太监、宫女和闻讯赶来的百姓装了进去。大伙俱不愿意留下受元军的侮辱,所以狭小的船舱,每人一支吊床的安排,也毫无怨言。一些饱学且威望颇高的老者,还主动站出来,替破虏军维持上船秩序。
半个时辰,十五艘巨舰皆满,港口周围,扶老携幼赶来的百姓却聚集了数以万计。大伙站在雨中,不向前挤,也不肯散。眼巴巴地看着战舰旗舰拔锚,下桨。
“告诉舵手,航向又偏了。怎么弄的,难道舵房没有罗盘么?还是存心要害大伙死。再点几根蜡烛,把四个窗口的烛台全点上。传信号出去,让所有领航的战舰都照着做!”异族老汉用生硬的汉语叫嚷道。
“可海民分明曾说过,崖门外风高浪大行不得船!”幼帝赵昺也在一旁问道。他没见过苗春,也不知道陆秀夫和苗春的关系,所以心中一直对苗春的身份报以警惕。
几句话,把陆秀夫又气得几乎吐血。幼帝口中的昆仑奴,是五代闲人杜撰的奇异人物,能御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陆秀夫有负有教导幼帝之责,平素里,皆以古圣先贤之言培正其心性,修其品行。最忌讳有人拿怪力乱神来误导皇帝。幼帝在他面前,也一直是个贤良睿智的明君形象,谁知道今晚死里逃生之后,居然像换了个人般,露出平素难见的顽童本性来。
那老者一双脚如同长到了甲板上般,丝毫不为风浪所动。见陆秀夫君臣二人摔得狼狈,哈哈大笑,边笑,边说道:“雨夜行船,罗盘最大。失之毫厘,谬已千里。哪管是皇上,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乱碰。这位大人,难道你没出过海么?”
强压住心头不快,手扶着舱壁向外看。目光透过重重风雨,看到几十点灯光连成一条长龙,随着海浪上下起伏。陆秀夫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尾艛的水晶琉璃窗,和艛中的二十几根蜡烛,是用来指点航向之用。破虏军战舰和苏家海船,还有文天祥雇佣来的商船,显然是镶嵌了玻璃板的,所以在夜色中,看起来非常清晰。跟在船队后,原大宋水师的战舰,却只能靠船舱中透出的灯光指示自己的方位,看起来就有些模糊不清了。
流求地广人稀,临来救驾前,苏醒早就存有招揽人口的心思。所以苏家特意尽遣行船老手,并且把几家大海商麾下水手,重金雇佣了一批过来。
身体晃了晃,手一松,蜡烛掉到了布幔上,腾起一片火光。邓光荐手忙脚乱,连踢带扯,将火扑灭,不知道是被浓烟熏的,还是被外边的呼喝声喜的,眼泪鼻涕一并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