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十二章 英雄(一)
“大,大,大师,不,不,不好了”,一个陈亨的亲兵跌跌撞撞地跑进帐篷,气喘吁吁地汇报。敞开的帐篷门处射进耀眼的日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帐篷。
小和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没有俗家名字,空界师兄说我自幼就在寺院里长大,天生是个和尚。”
“很多年前,他们的库银已经改成了库金。那个人动手太早,当年我们都得到情报,可谁都没看出今天的变化来”。空界和尚回忆起一些往事,语气中充满了对敌手的佩服。“今川,你打算怎么做,增加界港的税收么,别忘了,那可是我们学习大明的唯一窗口,当年楠木正义背着卖国的骂名,才将此港的地位确定下来。”
“将军,去年的事”,今川贞世后退两步,仿佛被老僧的叹息击伤,脸上血色尽失,代之的是一缕青红。“去年的事,为了日本,今川不得不为”。
这是数千年的惯性,武安国妄图推翻这些历史铁律,不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么。
“第十七骑兵团团长尼玛、第二十三骑兵团团长哈森、第五十四突击营营长桑布……”毕亦勒看到一串蒙古族姓名,都是朵颜独立师的中高级军官。
骑兵们闪出一条道路,让燕王朱棣的战马冲进两军之间。正准备发起亡命冲锋的朵颜武士们都楞住了,心怀叵测的人亦不敢在朱棣面前造次。当日靖远军举义,朵颜三卫划归燕王。为了安抚诸位武士,朱棣不带一个侍卫,夜宿朵颜大营。蒙古人重英雄,这样的英雄他们不敢伤害。
“什么事这么惊慌?”姚广孝遮住被日光晃花的眼睛,不满地问。脚下动了动,将放在身边的一个小包裹勾到咫尺。
眼前的情景,宁静中带着几分清凉。新任幕府将军今川贞世心有所感,捧起一把花瓣,跟着一个扫地的老僧将花瓣放入土坑,口中发出一声轻叹,“刹那芳华,转瞬零落青泥”!
“既然来了,入寺奉茶吧。那些前尘旧事,还提他作甚。”老僧没有接今川贞世的话茬,微微点头,转身向寺门走去。
“是啊,你与佛有缘,但安国寺非你修行之所,你愿意随我去修行,以成正果吗?”老和尚笑着询问。
“非今川无义,强邻在侧,日本若再分裂下去,恐怕过几年,连做大明的藩属都不可得”!见足利义满一直自称空界,今川贞世只好改口,将自己的苦衷再次重复。
今川将军听到了这几句偈诗,脚步停了停,摇摇头,快速走向了战马。
穿过树林,是京都郊外静谧的田野。战争刚刚结束,帝国再次统一在三神器之下,农妇抓紧难得的宁静时光在稻田中忙碌,对马路上疾驰而过的骑士们看都不看。一年的衣食和上缴的税赋全在脚下的水田里,至于京都的傀儡天皇是龟山还是小松,的确不关这些女人们的事。
“弟兄们,他们劫持了燕王,要缴大家的械,大伙别上当,抄家伙拼命啊”,姚广孝见李尧和毕亦勒在前边嘀嘀咕咕,知道事情不妙,用蒙古语大声喊道。一些士兵受到迷惑,抓起马刀,跃上了马背。
“我,指点过你什么”,小和尚挠着光头问,无邪的笑容和墙壁上彩绘的罗汉相映成趣。
“别慌,别慌,大伙稳住,稳住,没有燕王的将令,他们不敢胡来”,一个朵颜将军大声招呼道,尽力整顿住一支队伍。
“见过李尧将军”,毕亦勒按胸还礼。眼前这个人他认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当年朵颜武士在他的骑兵师手下吃过大亏。好在今天他还行震北军军礼,这说明他暂时还没打算和朵颜武士翻脸,把大家当作一个战壕里的弟兄。
“然后呢”?今川贞世挺直身子,虚心求教。姜还是老的辣,足利义满说的这一条计策,比强行收复界港好多了。至少麾下那些大名们不会反对,战争胜利又能满足国内百姓的虚荣心,压下民间对今川幕府的反对声。
今川贞世的身体又震了震,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僧人,内心的复杂的情感也渐渐归于平静。足利义满对其有知遇之恩,当年如果不是将大半家当交在他手里去经略九州,也不至于那么容易被大明水师抄了老巢。今川贞世今天虽然贵为日本第一实权人物,对足利义满的恩德却始终没有忘记。他在身边的将领面前总是提起义满当年的信任,每次说道他自己不得不接受三神器的感召,攀依南朝的旧事,都要痛哭流涕一番。这番诚挚之心,非但让麾下的大名们更死心塌地的效忠,连足利家族的人都被感动了。足利义满之子就几次写信给今川贞世,在感谢其对足利家族的照顾之余,反过来安慰今川,告诉他日本重新统一乃天下大势,足利家族失去权柄非今川幕府之过。
“原来他们去害武公,这帮没良心的”,几个朵颜士兵轻蔑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对几个被叫出营门的人表示不屑。
当年足利幕府在如日中天时被大明水师偷袭后,日本国就陷入了混乱状态。原本苟延残喘的南方突然焕发出生机,逐个城市光复了九州。依附于足利幕府下的各地大名见风使舵,纷纷掉转枪口。足利义满手下第一爱将,九州探题今川贞世被高丽海盗的战船隔离在九州岛无法返航,只好转身投靠了南朝的龟山天皇。凭借着他的卓越军事指挥能力和在武士中的声望,今川贞世很快掌握了南朝兵马大权。
所谓帝王之术,关键是厚黑二字。对于政治上的敌手,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消灭,不给自己留下麻烦。自汉高祖之后,无论流氓当上了皇帝,还是皇帝本身就是流氓,反正拿别人和自己都不当人看,是成功者的不二法门。至于为达到目的所做出的承诺,能骗一时是一时,反正掌握了权力后,顶多再将追随者当中记忆太好的人杀一批。
身后和面前的嘈杂声渐渐降低,骑兵师战旗微分,一个身高背阔的老将打马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马背上右手按胸,行了个标准的震北军军礼。
寺内寺外,是两个世界。有人不在乎成正果,却行若佛子。有人一手持经,一手托钵,双眼却盯着万丈红尘。
“迷津,出家之人,眼中已经没有红尘之事,今川,你教贫僧拿什么指点与你”?空界和尚笑着反问。目光落在穿窗而过的晨曦中,空气里,可看得见香烟在光柱里起舞,影影绰绰,仿佛有千军万马。
空界和尚点点头,这就是今川贞世的性格。坚韧,并且虚心。统一后的日本并未摆脱危机,特别是经济上。这个经历了多年战乱的国家已经被内战耗尽了元气,民间疲敝,大名们手里也没多少钱。有人这样考证,一个大名的全年收入,都不够明朝皇都中一个小京官一个月的开销。在这种情况下,日本欲快速发展,国力达到与明朝比肩的地步,的确非常艰难。当年足利幕府的北朝在大好形势下被南朝反扑,除了受到大明致命一击外,财政无力南进,也是一个原因。
入了禅房,空界和尚给今川贞世等人各找蒲团坐下。安排弟子给众人上茶,看看那些手足无措的武士,微笑着问道:“国家刚刚统一,百废待兴,今川,你不忙于国事,却来打扰我这出家人的修行,难道不怕各地豪杰失望么”?
“那个国家不怕鲸吞,但是怕蚕食。他们的内争一天不终止,就一天无力东顾。你真的想经略天下,我建议从虾夷或硫球着手。这两地都很富庶,得来的物资足以平息国内的怒火”,足利义满盯着茶杯,目光落在沸水中起伏的茶叶上,口中的话低低如梦呓,“眼下虾夷和硫球都承认大明的朝廷为宗主。如果你打着北方盟友的旗号讨伐他们,估计不会有人和你为难。”
远远地,就听到了安国寺僧人们的诵经声。今川贞世将军跳下比他高了一倍的战马,带着麾下武士慢慢地走向寺门。仿佛知道他们要光临一般,安国寺的大门敞开着,几个老僧手持扫帚,将昨夜风雨吹落的花瓣轻轻扫起,埋于路边树下的土坑中。
“然后,然后估计就不是你我这个时代的事了,后人,他们自然有后人的办法。或忍耐,或寻找别的机会,反正日本的出路在陆地上,而不是海岛”!足利义满轻轻地说了一句,捧起佛经,转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木鱼声声,声声催人老。
“好在我表现不热情,陈将军看不上我”,几个小军官后怕地想。
几个心腹武士的目光轻轻地落在门口的刀剑上,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眼睛中却杀机咋现。
“你自己看,自己去将他们给我送出来。别让他们连累大伙”,骑兵师长李尧冷哼一声,抓起一卷绸布,扔进了毕亦勒怀里。
“可如今大明无暇东顾,怎么处理这个港口,本是日本内政”!今川贞世抬起头,迷惑地看了空界一眼。他心中打的正是取消界港自治的主意,但出乎他的预料,这个建议受到很多人的反对,甚至他的一些心腹幕僚,都明确的劝他不可收复界港。
“不知谁,为什么事得罪了将军,是否看在燕王殿下的面子上,给他们一次改过的机会”,紧急关头,毕亦勒不再乎李尧弄错了他的姓氏。答话不卑不亢,但留下了足够的回旋余地。
姚广孝和武安国没有任何私仇,甚至,武安国的在北平推行的政策曾经使年少时的姚广孝从中受益。但在姚广孝眼中,武安国必须死,否则就是阻挡在他名利路上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万岁”,骑兵们高兴地大喊,收拢队形,整齐地跟在燕王朱棣身后。朵颜武士见到此景,情绪也受了感染,试探着用目光向临时首领毕亦勒咨询。毕亦勒持重地低下头,对着营外陌生的军法官问道,“请问将军,陈亨将军呢,他在哪”?
林中疾行的是一队黑甲武士,带队的将军个头不高,但举手投足间极具威严。马背上直挺着身子,任雨水打湿衣冠,却不闪不避。马队带起的微风吹动青草,如刀般推着草尖向两旁闪去。
身体微微一震,井水般的目光跟着涟漪微起,复是一声长叹,如诵经般,曲折悠长:“世间已无足利将军,贫僧空界,不知诸位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那我们怎么办,请大师指点”,今川贞世楞了一下,想了想,觉得足利义满说得有道理,自己收回界港的设想,的确有些操之过急。
“海上贸易全部被大明垄断,而各地银矿今年已经有了开采过度迹象。况且在大明,银两已经贬值”!今川贞世再次补充。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早知道治政这么难,还不如将担子交给别人。有时候,今川贞世都怀疑,足利义满这么容易就退位,是不是也因为实在承受不起肩头上的压力了。
“让他安安静静远离红尘,会省却很多人的烦恼”空界和尚没有回答今川将军的话,顾左右而言他,“今川,你一大早跑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找我说这些前尘往事的么”?
今川贞世和几个心腹武士解下腰刀,放在寺院门口石台阶上,跟着老僧走进了寺门。剩下的黑衣武士们立刻四下散开,围在寺外小心警戒。
去年今川贞世虽然在各地大名的支持下统一了日本,但南北朝属地发展的不均衡,反而使统一后的日本各阶层矛盾增加,统一还不到一年,内战的倾向已经在私下酝酿。
“是啊,已经不多”,空界和尚将目光从空气中收回来,回到红尘之中。日本国现在的一切制度都学自大明,有的学自江南那个朝廷,更多的学自北方六省。可日本国太小,没有那么多的矿山,办不了那么多的工厂。这些年的发展全凭向大明出口黄金和白银,而国力之争,没有基础的工业,一切不过是沙滩上的高楼。就像那个贴木儿,几十万大军连大明的一省之力都敌不过,武器供应一断,什么王图霸业,都变成了梦幻泡影。
“大师,这几句偈很高深啊”,小和尚笑着抬头称赞。
老和尚如遭棒喝,楞于当场。至于今川贞世等人远去的马蹄声,反而不闻了。过了好久,笑了笑,整顿衣衫,对着小和尚周健躬身施礼,“多谢和尚指点”!
“日本能统一于你手,幸甚。天下苍生也少受许多征伐之苦。”足利义满捧起手中泥壶,依次给摆在客人面前的茶杯添上新水。随手将泥壶递给了身边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周健,去续些水来”!
太阳躲在乌云背后,将一幔幔轻纱般的阳光从云缝中射向大地。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被这清晨第一缕阳光唤醒,呼啦啦飞向天空,在空中浅吟低唱。树梢头积了一晚上的雨水被鸟翅膀拍起的风吹落,淅淅沥沥,打湿林中疾行骑士们的铠甲。
“砍了,脑袋在连营中央的旗杆上挂着”,军法官没好气的回答了一句。被捆得如综子般的姚广孝闻言,身子一抖,屁股上湿湿地润了一大片。
“不是为了今川,而是为了日本。大师,你也知道,自统一之后,国事举步为艰”!今川贞世深深垂下头,将额头搭在了膝盖上,“今川不擅治国,所以才前来求教,拜托了”!
郭璞的疏忽,武安国的大度,让姚广孝对自己的行动把握十足。也许,上天要借他姚广孝的手完成这个使命,上应天意,下顺“民”心。
武安国如果想当皇帝,姚广孝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追随。凭借自己的才智,姚广孝认为在武安国麾下,他照样能博得不世功名。但武安国不想当皇帝,并且阻挡在他人迈向皇权路上,所以武安国必须让路。因为他挡住的不仅仅是燕王的帝王之位,还挡住了无数伸向功名富贵的手。
藤原氏乃日本望族,其中一女是北朝小松天皇的宠妃。去年南北统一,足利将军退位,小松天皇一家也结束了傀儡生涯。男性继承人或者被监视居住,或者出家当了僧人。今川贞世见过小松天皇,在男孩子的眉宇间,依稀认出了北朝小松天皇的血脉。
毕亦勒接着向下看去,最后,他找到姚广孝的名字。这是名单里唯一的一个汉人,想到军营里的传言,毕亦勒的脸刷地一下,白得没有半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