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一章 黑土(四)
整个大帐在顷刻间静得能听见烛火的跳动声。各部族长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终于一个人试探的问道:“你是说,我们上当了”。
“我们只是想,大家不要再被人利用,互相残杀,其实我们有共同的血缘,你们自己不也说自己是大禹和商汤的后代吗”。这也是事实,为了入主中原方便,自鲜卑以降,北方少数民族大多认为自己是三皇五帝的后人。
“你”,大萨满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里,平静如湖水,看不出任何波澜。这种眼光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在记忆中搜索。对了,是一个汉人的神庙,那个捧着本书的神仙,就这样看着世间的苍生。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周围各部族一边长大喊着给瓜尔佳鼓劲,一边向后退,在大帐当中留出一个圆形空场。整个大帐在呐喊中晃动。
“真的”,赫哲人开始憧憬起通商的好处来。
“那,你们要我们做什么”。等大家的条件都议论完了,瓜尔佳单刀直入地问道。
“那我们每年要上供你们大皇帝多少牛羊”。
白天惨烈一战,各族受伤战士颇多,诸部随身带的药材顷刻告罄。而大量部族勇士因为疼痛而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各部的萨满,巫师束手无策,只能祈祷长生天保佑勇士不死。如今有人把具有起死回生功效的麝香送上门来,那东西小小的一点研碎给昏迷者用冷水冲下,就能让伤者醒过来。这一大葫芦,不知能让多少人从鬼门关回转,事关族人性命,大家岂能不激动。
“我们可以买你们的那东西吗,横在你们营外那些带刺的铁丝”,又商议了一会,一个赫哲人怯生生地问。这话登时让很多人皱起了眉头。
穿针,引线,格雷的伤口居然被人当成了布袋子给缝了起来。
“萨满,两国交兵不杀来使”。一个赫哲部落的族长小心地建议道。
明使伸出手,和他拍了三下。又把手轮流伸向在场的每个部族长。大家纷纷过来击掌。
“我的兄弟啊,你死得好冤那”。清醒过来的各部族人乱成了一锅粥,几万条生命,就为了一个不切实的传言,永远的消失了。勇士无惧生死,但这样死,是否值得。
来人不晃不忙走上前来,先用一条带子把瓜尔佳上臂扎住,吩咐周围人取一碗酒来,泼掉大半。又从腰间取下另一个葫芦,拧开盖子,把白色的药粉倒在小碗中,轻轻调匀,然后用一个木片把药膏涂在瓜尔佳的伤处。他随手涂,那血随手缓,堪堪涂完,血竟奇迹般的止了。看得众人目瞪口呆。(云南白药,1902,曲焕章整理)
“那你们打败高丽人后怎么对我们”。瓜尔佳最先恢复理智,红着眼问道。
“你……”一直在旁观看的大萨满迟疑着,终于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般,低低地问道:“当年各部混战时,有一个汉人给各部治伤,但是索要死尸当作谢礼。草原上传说他是食尸恶魔,你这些手段……”。
“不要,我们汉人的皇帝不要你们的牛羊,大家公平交易,用我们的布匹,粮食,茶叶,换你们的马,牛,羊,羊毛。”明使饮了一碗酒,润润嗓子,接茬说道。“你们也可以来中原买卖我们的东西,但到了中原后,就必需按照我们的规矩,主不慢客,客也不能欺主。如果将来,双方百姓起了冲突,你们的人被我们的人打伤了,我们赔偿药费。我们的人被你们的人打了,你们也要赔偿,大家平等。你们杀了我们的人,就要把凶手抓住当我们的面杀了,我们杀了你们的人,也把凶手杀了,让你们亲眼看见”。
呼啦,围观的人自动向后退了几步,白天火器的威力,让大家心有余悸。几个忠心的护卫迅速挤到跟前,一旦汗王失手,就准备冲上去把明使乱刃分尸。
“抢,我们不会买吗,为什么要抢,你们被蒙古人抢过,被高丽人抢过,被汉人抢过吗?”
(注:麝香,中国古代救命之药,中医认为其有治昏厥,止痛,通络等功效,现在还用它来抢救煤气中毒的患者,这不是酒徒杜撰,酒徒本出身于中医之家。倒是武侠小说里常见的天山雪莲,除了治妇科病和阳痿外,没什么价值。)
“我们汉人不会放牧,不是和你说过了嘛”。
“哎哟”,一个锡伯人在击掌时轻轻地叫了一下,惹得大家一阵嘲笑。明使仔细一看,只见这个高大的汉子肩头渗出些血迹。
“让他们动吧,明天天亮后,各部把勇士们搬回来,按各自的习俗,送他们到灵魂轮转之所”,大萨满大声吩咐,然后用低低的声音吟唱“我的兄弟,请返回你的故乡,别记恨夺走你生命的人,你的家人在毡帐中等你,别在没有价值的纠缠中浪费时光。”声音中没有恨,没有遗憾,宛如母亲在哄一个任性的婴儿入睡。
“不妨,明日且看我给勇士们复仇”。瓜尔佳恨得咬牙切齿。
“好,就这么说,大家自己选”,瓜尔佳见场面要被这个大萨满搞砸,赶紧过来圆场,与明使击掌为誓。
来人竟然能听懂瓜而佳的女真语,轻轻把瓜尔佳的手掰开,用女真语回了一句“难道这就是女真人男儿的待客之道吗?”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们明军不离你们很远吗”。
“别看,闭眼,好,起”。随着格雷一声闷哼,一个青黑色的弹丸被钳了出来。众人一声欢呼,再看格雷,额头青筋直冒,脸色一片惨白,冷汗淋漓而下。
“不要,你们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我们不愿意再看见你们付出生命,我来之前燕王说了,今晚会把各部勇士的遗体送到距我们大营二里以外的地方,你们各部可以让勇士们入土为安,但是为了避免误会,不要靠近我们大营二里以内。超度完勇士们后,你们就回家去吧,族人还等着你们,牛羊得抓春膘”。
“辽河以北,不长庄稼,我汉人不会放牧,土地卖给谁去,谁又会买”。明使不慌不忙地重复“放开你的手,我的新衣服,看,让你抓的全是油”。
德行,那个明使肚子里不满的骂了一句。这口恶气终于缓了过来,想想刚才临来之前,那个几乎是无所不知的武侯爷还问自己为什么不带雪莲,这是治伤,又不是治不孕不育,要雪莲做什么。真不知这家伙从哪听说的雪莲可以活命。
“派个人会说汉语的人去,给我们的大营送个信,就说陈士泰不辱使命,为了救人,还要耽搁两天”,他低声吩咐。
这一条让很多部落长犹豫了一下,虽然大家此时在一致对外,但各部之间的战争是常有的事。倒是一些小部落非常高兴,暗暗地想,一会要和明使好好亲近亲近,这下有保护伞了。至于拥戴皇帝的事,大家倒不关心,反正蒙古人,高丽人都要大家拥戴,并且还终日搜刮牛羊。
“听我把话说完”,瓜尔佳长跪道,“你救了我各部弟兄,各部都承你的情,日后只要你一声招呼,这二十余族风里雨里,听你调遣。但这是私交,不能阻公义。如果你这次是给明狗,明军做说客,劝我们罢兵,就不要说了,喝完了酒,赶快离开,明日疆场,我砍你绝不留情,你杀我也不必客气”。
“咳,长春膘,这战事起了,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哪顾得上啊”!一个达斡尔部的长老叹息道。
“你是说你们不打算抢我们的牛羊”。
“死在战场上,是我女真健儿的荣耀,明天打你不过,被你杀了就是,没有人会皱一下眉头,少废话,准备开始,你要再不选兵器,我就不客气了”。
“你要那东西干什么”,大萨满不高兴地呵斥。
“慢”,大萨满忽然疯了般大叫一声,冲到场子中间,铜铃一般的大眼睛冒出闪闪蓝光,死死盯住来人手中的葫芦,身体激动得微微颤抖。
“好,我亲自来试,要是没毒,我给你磕头赔罪,送你出营。要是有毒,你自然也走不出我的帐门”。说罢,瓜尔佳用左手一扯,吊在胸前的右臂登时被扯开包扎,一条四寸多长的大口子露了出来,本来伤口已经被血痂糊住,经此一扯,登时迸裂,血,汩汩留出。
“那东西如果用来围住牲口,就不怕它们乱跑了,晚上,狼也不敢轻易进来,我看了,整个部族的人,一冬天也打不出多少”。赫哲人嘟囔着说。
“下毒”?明使不屑地扫了瓜尔佳一眼,大笑道:“我一直以为带领这么多女直健儿的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原来是个没有心胸又没有头脑的卑鄙小人”。这几句话他用女真语说出,又用蒙古语重复,在场的人大半听懂。
待瓜尔佳派人去后,陈士泰环视四周,又对众人要求:“借我一个帐篷,几个机灵点儿的人,相信陈某医术的,需要治疗的,还有够胆的尽管送来。”然后,对着大萨满,言语中不再带丝毫感情:“我师父已经被人杀了,不过他说,大战之后,必有大役。要想不让尸气弥漫成灾,或者尽快让遗体入土为安,或者把它烧掉。这,信不信随你”。
“等等,等等”。明使凭空把掌心向下按了按,压住众人的声音:“我们没有卖辽河以北的土地啊,这次北伐之目的,只是把高丽人赶回老家去,我们只卖了辽河以南的部分平地,辽河以北,笑话,天寒地冻,一年才几个月热天,又多高山大泽,不长庄稼,我们汉人又不会放牧,要你的土地干什么”。
“我给你看看”,明使左右手互拍,抱拳转了个圈。大声道:“就不一一和大家击掌了,长生天见证我们今天所说的话,我先给这位兄弟医治一下,大家后会有期”。语毕,不管大家是否散去,伸手拉住格雷。
“等等,我倒奇怪了,你且说说,谁要抢你的白山黑水,谁要抢你的土地了”。明使好奇地问。
“卑鄙明狗,还我兄弟命来”,瓜尔佳一跃而上,当胸把来人一把捉住。众人乱纷纷把他们围在中间,用各自的族语大声喝骂。
“我怎么侮辱你,在你的营中,我要下毒,能走得脱吗?下毒有用这么贵的药物下的吗,我还心疼本钱呢。你找个人来试试,我把药涂在他身上,倘若他真中了毒,你就剁了我,陈某绝不反抗”。说罢,直直盯住瓜尔佳的脸。
“对啊,明朝现在对我们禁止互市,女人都没漂亮衣服穿了”。
“别装傻了,我各部勇士打不过你,就死在你白天那些暗器下罢了,明天,大家再杀个痛快。你们把整个片土地,你们汉人和那些软弱的蒙古人叫做辽阳行省的土地都卖了,我们不管他叫什么,这里是我的家,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瓜尔佳大声回答,一股豪气在众人之间回荡。
来人又轻轻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我打不过你,不过,你杀了我,一定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