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4章 浊浪滔滔相逢
吉逸然笑着说:“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抛到了江里吗?笨死啦!让他们去江底瞎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压舱石。”说着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
王嘉遇也不禁佩服她的机智,心想这姑娘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连刘春荣这样的江湖老手也给她瞒过了,说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帮你并非为了金子。”吉逸然说:“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装伪君子?”王嘉遇不住摇头。
马老板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一定不要,一个硬要对方拿去,这样的事情固然闻所未闻,此刻亲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王嘉遇嫌少。
吉逸然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
王嘉遇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飞身追出,两个起落,已抢在她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子带去!”吉逸然冲向右,他拦在右面,吉逸然冲向左,又被他抢先挡住。吉逸然几次闯不过,发了脾气,举掌向他劈面打去。王嘉遇举左掌轻轻一架,吉逸然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这才站住。
吉逸然知道无法冲过去,忽然往地下一坐,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王嘉遇大奇,连问:“我弄疼了你吗?”吉逸然呸了一声:“你才疼呢!”一笑跃起。王嘉遇不敢再追,目送她的背影在江边隐去。
王嘉遇回想着吉逸然的刁钻古怪,不由得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马老板拱手作别。
他在建德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宾馆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如不归还,心中如何能安?我不过见她势孤,才出手相助,岂能收她酬谢?好在知道她是本地大慈岩镇吉祥堡的人,我何不找到她家里去?她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就走便是。”
王嘉遇来到镇上,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吉祥堡是在哪里?”那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掉头便走。
王嘉遇走到一家饭店,向前台请问。那前台淡淡问:“公子找吉家有什么事?”王嘉遇说:“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前台冷笑说:“那么你是吉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什么?”王嘉遇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男孩在玩耍,摸出十个硬币,塞在一个小男孩的手里,说道:“小弟弟,你带我到吉祥堡去。”那小男孩本已接过了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说:“吉祥堡?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去。”王嘉遇这才明白,原来姓吉的一家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
他依着小男孩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名农民拿了锄头铁靶,围在屋前,大叫大嚷说:“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此罢了不成?姓吉的,快出来给个说法!”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
王嘉遇走将过去,问一个农民说:“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那农民说:“啊,你是过路的公子,请你来评评理。这里姓吉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田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墙上,受了重伤。田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拼命,被他们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命,这不是旧社会的地主恶霸行为么!”
正说之间,众农民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
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民给他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
王嘉遇心想:“这人好快的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中等身材,身形微胖,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甚是骄傲。
那人喝道:“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一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
王嘉遇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吉逸然是什么干系,倘若前晚他与吉逸然在一起,那么他们合力就能对付刘春荣,就用不着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民抢了出来,大声说:“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呐!”那人哈哈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民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用力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民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那人左手一横,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这两个青年农民的胸口向门口旗杆石上掷去。
王嘉遇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吉逸然,交还黄金之后立即抽身,哪知这人竟然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撞向墙角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顾不得生事惹祸,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民右腿往后一拉,丢在地下,跟着身子如箭离弦,激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民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落。王嘉遇本不想轻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出手,心知这一来定招了吉祥堡那人之恨,好在吉祥堡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于是一放下农民,立即转身就走,更不向那人多瞧一眼。
三个农民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
那人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这位公子居然后发先至,将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来头。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王嘉遇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人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我家为难的么?”
王嘉遇拱手说:“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民一般见识?”
那人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王嘉遇说:“在下姓王,有一位姓吉的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么?”那人说:“我就是姓吉,不知阁下找的是谁?”王嘉遇说:“在下要找吉逸然吉姑娘。”那人点点头,转身对数十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不快滚?”
众农民见王嘉遇和那人攀起交情来,适才见了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浙南乡音佶屈,王嘉遇不懂他们骂些什么。
那人也不理会,向王嘉遇说:“请到舍下奉茶。”王嘉遇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世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人请王嘉遇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人不住请问王嘉遇的师承出身,言语虽然客气,但王嘉遇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吉姑娘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她一件东西。”
那人说:“吉逸然就是舍妹,兄弟名叫吉超然。舍妹现下外出去了,不久便归,请老兄稍待。”王嘉遇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不正、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吉逸然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吉超然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
等到中午,吉逸然仍然没回,王嘉遇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吉超然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鲜鱼,菜肴十分丰盛。
等到下午日头偏西,王嘉遇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吉逸然家里,把金子留下算了,于是将黄金背包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妹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弟要告辞了。”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语之声,都是女子的声音,其中夹着吉逸然的笑声。吉超然说:“舍妹回来啦。”抢了出去。王嘉遇要跟出去,吉超然说:“王公子请在此稍待。”王嘉遇见他神色诡秘,只得停步。
可是吉逸然竟不进来。吉超然回厅说:“舍妹要去更衣,一会儿就过来。”
又等良久,吉逸然才从内堂出来,只见她今日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拱手说:“王公子大驾光临,幸何如之。”王嘉遇说:“吉姑娘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吉逸然愠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王嘉遇说:“在下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辞。”站起来向吉超然和吉逸然各自一揖。
吉逸然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王嘉遇不禁愕然,吉超然也脸上变色。
吉逸然笑着说:“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需得请问王公子,你今日就在舍下暂歇吧。”王嘉遇说:“在下去建德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吉逸然只是不允。吉超然说:“王公子既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吉逸然说:“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什么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王嘉遇迟疑了一下,见她留客意诚,便说:“既是姑娘厚意,在下就不客气了。”
吉逸然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吉超然一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吉逸然尽与王嘉遇谈论书本上的事,王嘉遇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吉逸然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什么赤壁鏖兵、淝水之战一类的史事来。王嘉遇暗暗钦佩,心想:“这姑娘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吉超然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肯走开。王嘉遇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吉超然正要接口,吉逸然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王嘉遇见这兄妹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吉超然虽是兄长,对这妹妹却显然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被她无礼抢白,反而赔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她。如吉逸然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
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王嘉遇说:“在下日间累了,想早些睡。”吉逸然说:“小妹居处乡间,难得佳客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王公子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
吉超然说:“王公子今晚到我房里睡吧。”吉逸然说:“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吉超然脸色一沉,说道:“什么?”
吉逸然说:“有什么不好?我去跟妈妈睡。”吉超然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吉逸然说:“哼,没规没矩,也不怕人笑话。”
王嘉遇见他们兄妹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山野岭中住惯了的,姑娘也不必费心。”吉逸然微微一笑说:“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起烛台,引他进内。
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吉逸然推开房门,王嘉遇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满室锦绣,连椅披上也绣了花。王嘉遇虽是出身高贵,却幼年遭难,长在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不觉呆了。
吉逸然笑着说:“这是小妹的卧室,王公子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门。
王嘉遇在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王嘉遇问:“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王公子,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窝。
王嘉遇自幼随王子伦等人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什么东西。他成年以来,初次和少女谈话,很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
那丫鬟笑着说:“我叫小青,是小……小姐,嘻嘻,吩咐我来服侍王公子的。王公子有什么事,差我做好啦。”王嘉遇说:“没……没什么事了。”小青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笑,说道:“那是我家小姐特地炖给王公子吃的。”王嘉遇愕然不知所对。小青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
王嘉遇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糊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