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5章 好似一帘幽梦
到得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娇羞一笑。王嘉遇在这地方本来就不敢睡沉,立即惊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轻弹了两下,笑着说:“月白风清,如此良宵,王公子不怕辜负了大好时光吗?”
王嘉遇一听是吉逸然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然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皎洁的月光,欢喜说:“好,我这就穿衣出来。”心想这姑娘行事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来看看她深更半夜,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当下穿好衣服,腰间暗藏了匕首,推开窗户,只觉花香扑面,原来窗外竟然是一座花园。
吉逸然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下,悄声笑着说:“跟我来。”她提了一只竹篮,越墙而出,王嘉遇只好跟过去。
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座山也不十分高峭,周身树木葱翠,四下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间,良夜寂寂,二人足踏软草,竟然连脚步也是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都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山坡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王嘉遇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吉逸然嫣然一笑,说道:“这些花都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和小青之外,我谁都不带进来。”吉逸然提着篮子,缓缓而行。王嘉遇跟在她身后,闻着淡淡的香气,不知是花香,还是她身上的清香,原来的戒备之心,竟然不自觉的再月光花香中消弭了。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亭子。吉逸然请王嘉遇坐在石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小壶酒和两只精致的酒杯。吉逸然斟满了酒,笑着说:“在这里可不许吃荤的。”取出下酒菜,果然都是些西蓝花、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
吉逸然从篮子里抽出一支洞箫,说道:“王公子,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王嘉遇点点头。吉逸然轻轻吹了起来。王嘉遇不懂音律,但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宛转悠扬的曲调飞扬,飘飘荡荡,如临仙境。
吉逸然吹完了一曲,笑着说:“你爱听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王嘉遇不由脸红,说道:“我什么曲子都不知道。你真聪明,什么都懂。”吉逸然下颚一扬,笑问:“是么?”
她拿起洞箫,又吹了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王嘉遇自小身长在兵戈刀剑之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醺醺然,也不知是美酒醉人,花香迷人,还是箫声怡人,佳人动人。
吉逸然忽然搁下洞箫,低声问:“好听吗?”王嘉遇点了点头,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吉逸然突然脸上一红,低声说:“我不跟你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这曲子叫作《醉清欢》。”眼波流动,微微一笑,继续说:“我把这首曲子的歌词填进去,再唱给你听,好不好?”王嘉遇说:“好呀,只可惜我不懂音律,不然就可以和你一唱一和,岂不是好?”说到一唱一和,暗觉轻浮。只见吉逸然灿然一笑,轻声唱说:
揽腰黄昏踏落英,寻常梦里唤芳名。悄散青丝珠帘动,偷闻异香梦银屏。
笑吟吟,无限情,小园携手听流萤。不知思念为何物,恋过夏鸣恋过卿。
吉逸然问:“你爱不爱听?”王嘉遇点了点头。吉逸然脸上一红,说道:“这首《醉清欢》讲的是……嗯……讲的是一对青年男女在……在双拥公园……黄昏幽会的故事。青年悄悄散开少女的青丝,就如同放下珠帘;偷偷闻着少女的体香,就好像梦转缠绵。两人手拉手、背靠背听着蝉鸣、赏着流萤。因为你就在身边,所以就‘不知思念为何物’了。嗯,这画面真美呀,真叫人羡慕。”她说话时,单手托腮,看着淡淡月光出神。王嘉遇说:“想来写的是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吉逸然说:“才子佳人不假,却不是古代的。你在湘南长大,这对才子佳人你一定听过。这少女便是郭洁王妃,而那位青年正是如今称雄湖广的夏王。”
王嘉遇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镇定。吉逸然却发现了,笑着说:“你也不必惊诧,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啦,现在他们自然不是什么青年男女。”说着往王嘉遇偷瞧了一眼,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又把洞箫放在唇边,吹了起来,渐渐地,韵转凄苦。王嘉遇听得正出神,突然箫声骤停,吉逸然双手一拗,啪的一声,竟然把竹箫折为两段。
王嘉遇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吗?”
吉逸然低下了头,悄声说:“我从来不吹箫给别人听的。”说着,叹了口气,说道:“你明天就要走啦,你走了之后,永远都不会再来了,我还吹什么呢?”顿了顿说:“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打心里瞧不起我。”王嘉遇茫然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吉逸然又说:“唉,你永远也不会再来啦。我们终将落俗,但真情至死不渝。”
她后两句声音极低,王嘉遇虽然不解风情,却是听懂了。原来当年郭妃与夏王交往之时,夏王和周后已经成婚。郭妃迫于道德礼法,强忍悲痛与夏王分手,诀别时说的便是:“你是我今生最珍爱、最特别、最不该的人。我们终将落俗,但真情至死不渝。”后来天下纷乱,夏王海陵起义,二人才再次相逢,终成连理。王嘉遇的父亲王子瑜正是海陵从龙的大功臣,王嘉遇出身于海陵起义第二年,这些轶事王嘉遇小时候曾听父母闲聊时谈起过。
此时听吉逸然引用典故,言语之意,念及明日一别,再也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怅难过,不禁感动,说道:“吉姑娘,你也瞧得出,我初入江湖,什么都不懂,可不会说谎,你说我讨厌你,老实说,那本来是不错,不过现在是不同啦。”吉逸然低声说:“是吗?”王嘉遇说:“我猜你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所以脾气有点……有点儿奇怪。那是什么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吉逸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只怕我跟你说了这件事,你更加瞧我不起。”王嘉遇说:“一定不会的。”吉逸然咬了咬牙说:“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女孩时候,受了人的欺辱,生下了我。我五个爷爷打不过那人,后来约了几十个江湖高手,才把那人打跑了。所以,我是没爸爸的孩子,是个……是私生女。”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
王嘉遇说:“这可不能怪你啊,也不怪你妈妈,都是那个坏人不好。”吉逸然说:“可是……可是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人家背地里都在骂我,骂我妈妈。”
王嘉遇说:“谁这么可恶!我帮你打他。现在我明白原因了,便不讨厌你了。你如果当我是你的朋友,我今后一定常来看你。”吉逸然大喜,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晃,说道:“你说话可得算数。”王嘉遇说:“一定。”
忽然背后有人冷冷说:“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摸干什么?”那人正是吉超然。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显然很生气。
吉逸然听见人声,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也怒道:“你来干什么?”吉超然冷冷说:“问你自己啊。”吉逸然说:“我和王公子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的!”吉超然向王嘉遇一指,问道:“他怎么能来?”吉逸然说:“我愿意带他来,你管不着。”
王嘉遇见他们兄妹为自己伤了和气,大是不安,说道:“吉姑娘,咱们赏月已经尽兴。我也困啦,大家同去安歇就是了。”吉逸然说:“我偏不去,你坐着别动。”王嘉遇只好又坐了下来。
吉超然闷闷不语,朝王嘉遇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恨之意。
吉逸然怒道:“这些花是我种的,我不许你看!”吉超然说:“我看都看过了,你要挖出我的眼睛吗?我不光要看,我还要闻。”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吉逸然怒火大盛,忽然跳起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二十几丛玫瑰,用力扔出去,哭着说:“你欺负我!拔掉了它,谁也看不成,这样你高兴了吧?”
吉超然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说:“我对你一番心意,你也知道的,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垂头丧气走了。
吉逸然回到亭中坐下。王嘉遇见她正在生气,也不敢出言。过了半晌,王嘉遇说:“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
吉逸然说:“他又不是我亲哥哥。我妈妈姓吉,这吉祥堡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是我的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垂下泪来。
王嘉遇说:“我瞧他对你挺好的,反而是你……对他挺凶。”吉逸然忽然笑着说:“我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无天了。”
王嘉遇见她又哭又笑,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顿生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也被人害死了。我妈妈不甘受辱,跟着拔剑抹脖子了。”吉逸然问:“你报了仇没有?”王嘉遇叹道:“没有……那人官很大,军队很多。”吉逸然问:“那人是谁?”见王嘉遇欲言又止的样子,吉逸然又说:“你不愿意说,我便不问。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有多厉害,我一定帮你。”王嘉遇好生感激,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吉逸然的手微微一缩,说道:“你本事比我大多啦,但是我看你对江湖上的事还陌生的很,帮你出出主意,我倒是可以的。”王嘉遇说:“你真好。我也没什么朋友,现在遇到了你……”吉逸然低声说:“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也会得罪你的。”王嘉遇说:“我既然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善良,就算你得罪了我,我也不会介意的。”吉逸然大喜,说道:“谁对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的对不对,我都会听的。要是我不喜欢的人呐,他说的再对,我偏偏还要反过来做呢。”
王嘉遇笑着说:“真是小孩子脾气,你几岁了?”吉逸然说:“我十八岁,你呢?”王嘉遇说:“我大你两岁。”
吉逸然低下了头,脸上一红,悄声说:“我没有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妹,好不好?”
王嘉遇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吉逸然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虽见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
吉逸然见他沉吟不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王嘉遇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她向山顶直奔,心想这姑娘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让她感觉到了羞辱,做出什么事来,忙几个起落,抢在她面前,叫道:“逸然妹妹,你生我的气么?”
吉逸然听他口称“逸然妹妹”,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倒在地,嗔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妹妹?”王嘉遇说:“我几时瞧你不起?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吉逸然向王嘉遇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王嘉遇回了一揖说:“我叫你二妹吧。现下不早啦,咱们回去睡吧。”两人各自回房了。
次日一早,王嘉遇正坐在床上练功,小青送来早点。王嘉遇跳下床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吉逸然走进房来,说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孩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
王嘉遇说:“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二妹还了人家才好。
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拼斗。一走进大厅,只见吉超然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女孩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人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吉逸然走到拿拐杖的老人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人向王嘉遇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王嘉遇见那女孩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王嘉遇对她的剑法却越看越是熟悉。
只见那女孩欺进一步,长剑指向吉超然肩头。吉超然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女孩的长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哪知吉超然快,那女孩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吉超然颈中划来。吉超然一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女孩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
王嘉遇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数,虽不是兰陵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以她的功力,早已支持不住,只是仗着剑术精奇,才和吉超然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吉超然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吉逸然也已瞧出那女孩非吉超然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
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女孩攻势已缓,吉超然却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女孩更是左支右绌,连遇凶险。
王嘉遇见情势危急,知道吉超然出手狠辣,怕那女孩被她伤了,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吉逸然惊呼一声。那两个老人一齐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王嘉遇右手在吉超然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女孩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人都是咦的一声,显然对王嘉遇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
吉超然只道王嘉遇记着昨夜之恨,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女孩却见他和吉逸然一起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伙,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
王嘉遇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女孩怒道:“我打你们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王嘉遇拱手说:“姑娘勿怪,请教尊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那女孩“呸”了一声,喝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起,向门外纵去。
王嘉遇左足一点,已挡在门外,低声说:“莫走,我是在帮你。”那女孩此时靠近了,看清他的面目,顿时一呆,问道:“你姓什么?”王嘉遇说:“我姓王。”
那女孩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了出来:“啊,你是……你是嘉遇哥哥?”王嘉遇听她喊了这一声“嘉遇哥哥”,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是王嘉遇,你是慧慧?”那女孩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我是!我是!”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
吉逸然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
吉超然叫了起来:“我道王公子是谁?原来是鲁王派了来卧底的!”
王嘉遇说:“我虽然要去投奔鲁王,但是至今从未谋面,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两位说和如何?”杨慧说:“嘉遇哥哥,他们既是你的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了。”吉逸然冷冷的说:“有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