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章 惶惑的沧浪河
父亲从来不给母亲买药,更不会送母亲到医院,母亲就那样长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呻吟着。
父亲自己生病了也不买药,他没有钱,他认为生死是命定的,药再好也医不了人的命。
野草在庄稼地里凶猛地长起来,禾苗在野草的包围下开始枯黄,可是没有人去薅草,没有人到地里去看一看;男主人悠闲地在家里打草鞋,女主人在床上呻吟着,他们的孩子都在家里看书,其中一个夜以继日地写作,为他的那些美丽而飘缈的梦所痴迷,这是一幅莫名其妙的风景。
眼看季节就要过去,我才从梦幻中猛然惊醒,想到我们将在贫困中越陷越深,我们一家人已经快要沦落为乞丐,而这样可怕的后果也许都是我的责任,我得想想,好好地想一想。
但是写作仍然像魔鬼一样纠缠着我,我对她的向往就像如今对女人的欲望那么强烈,时常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使我不能自持。
我越来越觉得这是我前世欠下的债或者修来的缘份,如影随形,魂牵梦绕,在我后来重新选择职业的时候,我仍然选择了她。
写作需要阅读,需要订杂志。为了订杂志我曾经绝食三天,如果父亲不给钱我就继续饿下去,永远不吃饭。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望着被烟熏黑的瓦檐,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躯壳周围飘荡。
那时我才十六岁半,还不到该死的时候。母亲吓坏了,一边哭一边恳求父亲给钱。作为母亲,她更了解自己第二个儿子的性格;她知道,如果我拿不到钱,我会坚定不移地饿死自己。
父亲愤怒极了,我若不是死志已决,父亲会狠狠揍我一顿,将我打得皮开肉绽才罢休。虽然极不甘心,父亲总算缓缓地将手伸进了贴胸的衣兜里。他眼球充血,全身都在颤抖,脸上冒出的怒气咝咝作响。
那只青筋暴凸的手终于缓缓地从胸前的内衣里抽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手巾包着的小包,那手巾从来就不曾洗过,分辨不清是什么颜色。
父亲拿着小包的那只手抖得特别厉害,仿佛在打摆子。父亲将手巾一层层打开,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吓了什么,生怕那几张可怜的钞票变成一只只蝴蝶飞走。
父亲终于打开了手巾,那是我家卖了一头小牯牛的钱,整整二百五十元。在我十六岁半的记忆中,这是我家拥有钞票最多的一次,父亲不知要用来派什么大用场,也许打算用来买木料修房子为我们娶亲。
而现在,父亲却必须要拿出整整三十元来,而且是拿给这样一个任性的儿子,不是拿去干什么正经事,只是去订一些派不上任何用场的杂志,其实那就是一堆废纸。父亲对我恨之入骨,整整一个月没有说话。那眼神凶狠而残忍,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母亲站在父亲对面,一边流泪一边替我哀求:“拿给他、拿给他,哪叫我们没本事,送不起他读书。你就拿给这个冤家,这个挨刀砍脑壳的!”这时我的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我竟然会有那么多的眼泪,我使劲咬着被条不让自己哭。
父亲终于抽出三张十元的钞票,最后确认没有多出一张才递给母亲。母亲还没来得及伸出手,三张钞票已从父亲的手里飘落在地。
“我们原来也很穷。”姨娘对我说。她是秋芬的妈妈,她不是我母亲的妹妹,我们两家也从不来往,但她喜欢和我说话。那时我和秋芬还亲密。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秋芬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眼波含着流动的笑意。
姨娘很喜欢和我聊天:“我来的时候,房子只有一间,板壁是用篾条子夹的,壁缝里糊满牛粪来遮风避雨,房子潮湿没有光线,连解手都没有地方,只能往别人的猪圈里跑,自己没有猪圈也喂不了猪。”
姨娘和我说话总是滔滔不绝,叙述着她如何能干,如何经受那么多艰难困苦。姨娘说,没有钱谁也瞧你不起。我早已知道姨娘是沧浪镇有名的风云人物,她的能干和泼辣曾经使整个沧浪镇的男子汉慑服,她对婆婆的孝心也迎得了沧浪镇全镇人的尊敬,婆婆对她的疼爱又使很多做媳妇的人眼馋。她们的婆媳关系就像两个亲密无间的知心朋友。
姨娘说,集体生产那阵,男子汉们每早晨扯一百五十个秧子,她用同样多的时间却能扯两百个。在很多方面,姨娘都比男子汉们强。我从姨娘身上,自然而然想到秋芬,我认定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姑娘,也像她母亲一样勤劳能干,善于持家。
姨娘反复说那时候她家还很穷,她的哥哥在县城工作,有一次她哥哥从她家的门前走过都不进去看她,她可是他的亲妹子,那时她倚着门框,望着门前空空的马路伤伤心心哭了一场。
秋芬收拾好碗筷也坐在一边听,并眨着眼睛笑,那笑表示对她妈妈的叙述不以为然,而我的心却被深深地感动。
她们其实不知道我其实很穷,只知我那时刚刚发表了两篇文章。她们和沧浪镇的许多人一样,对写作的神秘怀有敬意,而我为此却感到惶惑。
我没有想到我会被贫穷吓倒,但我终于还是被贫穷吓倒了。地里的杂草淹没了禾苗,可是每天早晨吃了饭,大哥坐在灶门前捧着一本书,老三捧着一本书坐在街沿上,勾着腰,眼睛离书那么近,很专注的样子。天有时飘着小雨,太阳却又从云后面探出半张脸,于是布满小雨的空中划出一条条金色的彩线。
我看不进书了,我如坐针毡,可我也不愿意动,尽管心里着急。我愤怒地望着他们读书的样子,大家都在致富,在挣钱,我家却出了一群可笑的“书呆子”,而这些书呆子都属于赝品。
父亲依旧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打草鞋。姐姐来了,高声地呵斥我们。大哥懒洋洋地放下书本。我站起来,怔怔地看着姐姐。老三也放下了书本,很不情愿的样子,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拍拍裤子,甩一甩头发,左右看看自己的两条腿,却径直向猪圈那里走去。
他在猪圈里一直蹲着,耐心地用一只手抚摸着猪的皮毛。姐姐找到了薅锄,气愤地在前面走。我扛上锄头紧跟在姐姐的后面,大哥就不得不跟上来。太阳的脸全露出来了,望着我们开怀大笑,笑得我们浑身燥热。
雨停止了,云向四面八方奔走,天空显得高而深蓝。姐姐一边弯腰将草铲得嚓嚓地响,一边怒气冲冲地斥责我们,骂我们不知死活,不想吃饭。说集体那阵不如干三哥,土地分到户了还是不如人家,不争气!我感到脸在发红发烧。姐姐伸直腰,理理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回头看看除去杂草的包谷苗,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老三来了,在地里拄着锄头站着。姐姐呵斥他,他才心不在焉地动一下,可一会铲断黄豆,一会儿又铲断了包谷苗。溅了一点稀泥在裤脚上,他便放下锄头去找树叶来擦。姐姐就又开始数落我们。
后来姐姐说到母亲。母亲对人总是有求必应,慷慨异常,我们家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母亲却经常背着父亲将粮食白白地送给别人。为此,父亲常常和母亲吵架,但过后母亲却依然如故,父亲虽然气愤,却无可奈何。
老三开始喊口渴,接二连三地跑到溪边去喝水,然后站着东张西望,捡石子打远处歇着的雀儿,久久地不回来。
母亲对她的儿子们总是唠唠叨叨,但她根本就叫不动他们。她的儿子们埋头看书的时候,她就嘀咕着水没有挑,猪草也没有打,柴也烧完了。当她指明要某个儿子干点什么的时候,他们就相互推起来,大懒支小懒。然后是激烈的争吵,十有八九会打起来,然后就是哭声、骂声、父亲的巴掌声响成一片,那场面真是十分的热闹。
不仅是母亲,父亲也常常不能支配我们。有时候他叫不动他的任何一个儿子,他的儿子们都被书“迷”住了。
父亲阴沉着脸,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的儿子们,仿佛他和他的儿子们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他的儿子们除了看书,还爱赌博和吃喝玩乐。他们害怕在烈日下干活,害怕下雨天呆在地里。有时在父亲的催逼下不得不下地干活,他们也总是奸计百出,总是用锄把撑在腰杆上喊腰疼,巴不得一锄头挖落天上的太阳让世界变成一片黑暗,然后就可以回家休息。
我家这样的场面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舅舅找来医生治好了母亲的病,在床上躺了很久的母亲终于可以走路,能够干一点轻松的活儿。但是母亲已经老了,母亲佝偻着背颤巍巍地挑水,僵硬的双腿艰难地一步步向前挪动。母亲终于摔倒了,水桶砸散了,后面的一桶水全泼在母亲身上,腿也跌伤了。
我感到羞愧、可耻,我不要脸,丧尽天良。母亲在床上痛苦地呻吟,那声音迫使我必须要做一番认真的思考。我跑进我家后面的松林里,松针在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棉软而暖和。
松树长得很密,黑黝黝的。
林子里很静,没有一只鸟也没有一丝风。我曾经多少次在黎明时分,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钻进这宁静的世界,一面呼吸带有松香味的清新空气,一面做着美丽的幻想。
我在松树杆上搜取那一粒粒乳白色的松油,父母亲企图用没收煤油灯来限制我看书和写作,但这一粒粒松油却让我找到了光明,让我能够在灯下沉浸于写作,完全忘记围困着这个家庭的贫穷和麻木。
可如今为了伤痛中呻吟的母亲,我不得不抛弃我的爱好,这就像为了某种迫不得已的原因,我必须抛弃自己心爱的情人一样使我难受。我终于想清楚了,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的父母,我必须抛弃我的“情人”, 抛弃那些使我们家坠入贫穷的书和稿子。
我的眼泪流下来,掉在手里捧着的松油上。我终于下了决心,猛地站起来,疯狂地将手里的松油向那些松树扔去。
我奔出松林,直冲进家门,我的弟兄们还在装模作样地看书,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肯定是被我疯狂的样子吓呆了,所以我从他们手里抢过书本的时候,他们居然没有做任何的抵抗。
我将家里所有的书连同我的稿子统统收集在一起,在我家堂屋里一本一本的撕碎。我的手抖得厉害,比当初父亲给我三十块钱订杂志时还抖得厉害。我擦了不知多少根火柴都没有成功,但最终还是将它们点燃了。
我面前的废纸堆得像一座小山,火苗越窜越高,熊熊大火燃烧起来,火焰烧干了我的泪水。火焰熄灭了,那些书和稿子化为灰烬,我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僵尸一样久久地伫立。
汗水不断地冒出来,一滴一滴往下掉,我瘦弱的身体整个暴露在炎炎烈日之下。我光着上身,皮肤发黑发亮,但又在脱皮,头发精湿,裤腰那一段已浸在汗水里。大哥挑着粪桶有些迟疑,我说走吧,今天无论如何得把这片烤烟浇完粪水。
我的第一个计划是要赶上和超过干三哥。
干三哥总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他家刚刚盖了三间瓦房,大哥的身体比我强壮得多,一担粪挑在肩上根本算不上一回事,而我却不能。
我穿上棉袄的那天,就是五岁的时候,还像一个皮球,非常矮,哪怕半尺高的一个小土坎,我也得用双手帮忙才能爬过去。那时我似乎已有预感,我这辈子不会轻松。
一挑又一挑,腰酸疼起来,四肢没劲,可还得挑,不能停下来,得挣口气,一定要把烤烟种好,这样才有钱,才有可能超过干三哥。大哥说想歇一歇,我说不行,我们得换上新衣服,我们要修房子,要娶老婆,就一定要坚持下去。
每天早晨,我都第一个起床,在太阳还没有露脸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地里。我的大哥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他被我鼓动得雄心勃勃,决心做一个万元户。那时候,由于我的专横和英明,大哥甚至父亲也不得不听我的安排。
太阳已经升起来,在浓雾中朦胧得像一团血。我们身上已经开始流汗,背上一大块衣服已经湿透。我们淋了好几挑粪,可是父亲的第三个儿子还没有起床。这时,怒气已在我的浑身滋生蔓延,我的整个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没有重心,双脚仿佛踏在云雾里,轻飘飘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生气的时候有我这样的感觉。
我将睡着那无赖的屋的门,猛地一脚踢开,发疯般掀开他的铺盖。那家伙光溜溜地摊在床上,像一条冻僵后刚暖过来的蛇在那里缓缓蠕动。我手中的赶牛棍子呼啸着落在他的屁股上和大腿上,那家伙睁开惺忪的睡眼,白痴似地瞪着我。
又淋了两挑粪,老三才懒洋洋的来到地里。他扛着一把锄头,走得极慢,生怕踩死了蚂蚁似的。怒火再一次从我心里呼呼地燃起来,父亲脸上的肌肉也很僵硬。老三到了地里还是拄着锄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冲上去,用尽全身力量将那家伙按在地上。
那是一片坡地,坡地下是悬崖,我们互相搂抱着一圈一圈地往下滚。我当时什么也没想,脑子里只有一片嗡嗡的噪音,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这个万恶的家伙掐死。我们还在挣扎着往下滚,我已经失去理智不知道下面就是悬崖。烟苗被我们压得稀烂,我听见父亲在吼叫,却听不清吼的是什么。
父亲脸上怒气冲天:“你们两个狗日的想死!”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如同打了一个炸雷,接着又是一巴掌。我愤怒地瞪着父亲,没躲闪父亲的巴掌,而那个混蛋却大哭起来。
父亲不再打草鞋。我将父亲打草鞋的家什用斧头劈碎,然后将它们化为灰烬。父亲没有反对,就是那些玩意,几乎使父亲整个一生都在贫困中煎熬。
我家的日子开始有了起色,有了生机,我们一家人的身上也亮堂起来,盖起了三间瓦房。干三哥开始对我们客气了,干三嫂却做出一副哭丧相,见了我们一家人脸就阴沉下来。大哥得意非常,嘴里常哼一些走腔走调的歌曲。
老三张扬着和他的那些朋友在镇上闲逛,很阔气地请他们去歺馆喝酒,说他有很多钱,已经可以任意挥霍了。我家还喂了三头牛,一大群鸡,三五头肥猪。因为这些东西我不得不唠唠叨叨指挥他们干这样那样,我经常发火。他们一点儿也不自觉,不给他们安排他们就坐着不动,找不到事做。
那时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心烦,后来才明白是最初的欲望还在不知不觉地燃烧,就是那些被烧掉的欲望,那些书和沒有写完的稿子,我老是想着它们,老是为它们做梦。但我不敢把它们找回来,我怕它们死灰复燃又把我紧紧缠住,让我不能自拔,再次坠入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