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章 惶惑的沧浪河
近年来我常常梦见秋芬,也常常梦见父亲。
我已经老了。二十五岁,对于我已经是一个可怕的年龄。我生活的圈子里,我的伙伴,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他们并不比我大,甚至比我小,可他们早已娶妻生子,早已建立了一个温馨的小家庭,已经有可爱的小生命叫他们爸爸,那充满奶味的生音使我羡慕。
而我,二十五岁,已经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我,哪怕他丑陋不堪,哪怕她愚蠢无比,一无所知,也不会嫁给我,嫁给我这样一个二十五岁一事无成的贫困小老头。
父亲似乎从来就不替他孩子们的前途操心,他甚至根本就认为他的孩子们不会有什么前途。父亲之所以让我们这些孩子上学,无非是让我们将来会记工天,父亲只能想到这一点,因为他就吃了不会记工天的亏。
抱着这样一个目的,我们几弟兄只要读完小学就可以应付了。而我的姐姐,那是连工天都可以不必记的。
父亲从来就胸无大志,他选择的经济来源是靠打草鞋卖。父亲终日坐在凳子上搬弄那几根稻草,不慌不忙地将稻草梳理整齐,然后用木棒锤得十分柔软,再然后耐心地将稻草搓紧,一圈一圈地编在竹麻绳子上。
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劳动为我们家换来必不可少的盐巴和煤油,有时候父亲还喝一点酒。
我的大哥,一个连草鞋都不会打的家伙。他有庞大的行动计划,能赚许许多多的钞票,多得连一辆解放牌汽车都拉不动,可是他却很少付诸行动。
他非常瞧不起父亲打草鞋卖的营生,但他身上大多数时候掏不出买一斤盐巴的钱。还有我的大兄弟,父亲的第三个儿子,我真想杀死他,我想要制服他,彻底叫他服从。
那个无赖,他的发财计划比大哥更为宏大,他预计着一年甚至更短的时间成为沧浪镇最有钱的人。他比大哥更加鄙视父亲,他从不肯踏踏实实干一天活。
他很小就赌博,对母亲做的饭菜还百般挑剔,可是母亲还非常心疼他,像护宝贝一样的护着他。他有时会向母亲说很多甜言蜜语,而我却不行。我经常生母亲的气,和她吵架,气得母亲大哭大闹,这时候我想杀掉父亲第三个儿子的欲望就更加强烈。
父亲犯了一个大错误,他根本就不该送他的孩子们上学,如果他的儿子们没有读过书,或许他不会抑郁成病,不会因无钱治疗而死去。要是我读完了小学不再继续读下去就好了,可我偏偏读完了初中。
要是我的父亲有钱,我还将继续读下去,高中甚至大学,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我的脑子并不笨,我也很努力,老老实实地读。在初中的时候我的作文做得很出色,老师常在课堂上给同学们朗诵,同学们都用敬慕的目光望着我。
我的语文成绩从来都是名列前茅,我甚至考过一百分,这是语文,而不是其它。我从来不用课余时间去复习功课,那是很无聊的,比起那些小说来太乏味了。
那时才十六岁,父亲就不让我读书了,父亲说我已经读了八年,读书花的那些钱不知他可以喝多少杯酒。过去的那些年,每次交学费,我都得和父亲进行斗争,父亲总说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我没有交学费,老师就不发给我新书,还叫我站在黑板前,让同学们将各种各样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乌黑的光脚丫使劲的想要往泥土里钻,屁股那里的一块补丁绽了线,张开了一个大口子,膝盖那里有个洞,看得见里面斑驳的皮肤。衣服很短,将肚脐眼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就那样站着,耳朵发烧脸发烫,对父亲的怨恨就在心里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
回到家,我使劲抓住父亲衣服的下摆不放,泪水横流,我替换着用肮脏的小手去抹,我大声哭,大声喊叫:要钱要钱要学费呀。父亲不能发火,他没有理由。
老人家满脸愁苦,说天上不落,地上不生哪得钱来?说等几天看草鞋卖了凑得起不?我却抓住父亲不放,我不相信父亲卖了那么多的草鞋连八毛钱都没有。
父亲被我纠缠得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忍痛将他准备喝酒的钱拿了出来。现在想起来使我感觉读书对于我是一种多么大的罪过。
我离开了学校,再无别的选择。我将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拿去换了鞭炮,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眨眼间炸成碎片,以此表示我不再读书的决心。
我下了决心老老实实种地。可是没有多久,我就开始研究命运对我的安排是否合适。大约是体力不够支配的缘故,我发现自己对做农活有说不出的厌烦。
于是我决心违背命运的安排,自己选择职业。我的兴趣和欲望决定了我选择写作这个行当。我不是标新立异,也不认为写作有什么了不起。
写作不过是比干农活稍微轻松一点的劳动,这种劳动可以让我不用体力而用心思和文字去编织很多美好的故事,编织象沧浪河的春天夏天和秋天那样流光溢彩令人留连的梦。
我觉得写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沧浪镇的人则把这个行当看得很神秘,很特殊,因而就发生了那个故事,让那个叫秋芬的姑娘爱上了我……
秋芬的家在沧浪镇的西头,小院落正好对着沧浪河,从那里可以看见一片白色的沙滩和青青的草地,还有隐隐略略泛着波光的河水。
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家的院子里总是整齐地挂满面条,还有房屋的平顶上,走廊里,凡是可以晾晒面条的地方都挂满了面条,秋芬的身影就在那些长长的面条间闪现,窈窕而充满活力。
那时的沧浪河,真是神话一般的美丽。河水文静温柔,从大尖山的脚底下静静走来,带着山林和花草的气息,凉爽而清澈,像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村姑,虽有几分羞涩,却不失天真和大方。
我家不住镇上,但离镇不远,在沧浪河即将进入山谷的那一段,田土错落,河水清浅。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沧浪河曾给我许多的快乐。
我和放牛的小伙伴们常常在河里游泳,在河滩的乱石间专注地收寻螃蟹,它们躲在那些石头下面,行动蠢笨。我们将那些能搬动的石头掀翻,螃蟹仓皇逃窜的时候我们迅速地伸手将它掐住。
有时不小心会被它有力而锋利的大脚夹住,疼得大声喊叫。螃蟹吊在手指上荡秋千,我们将手高高举起,螃蟹咚地掉进水中,血就流下来,像一条蚯蚓,弯弯曲曲流在手指上。
螃蟹们还在傍晚爬到浅滩上歇凉,所以我们常在河边放牛到很晚。我们提着一串用麻绳拴在一起的螃蟹,它们吐着泡沫,坚硬的蟹脚徒劳地不停挣扎。那时节是炎热的夏季,乡间正青黄不接。
我家早已经将洋芋当成主粮,一连要吃上三个月。父亲似乎对洋芋特别喜欢,吃一碗又一碗,大口大口吃得满头大汗,因此父亲的身体很好。而我无法和父亲相比。那洋芋不是如今的良种马铃三号,而是“百花”、“石宝”,怪美的名字,吃下去却满口麻味。但要活下去,只得吃。
父亲轻易不肯去借粮食,因为借一斤包谷得还一斤大米,但实在到了洋芋种都吃完的时候,父亲还是丢下草鞋不得不去借粮食。
螃蟹是美味,比洋芋要好上千倍万倍。据说螃蟹是背盐巴的背二哥变的,因此天生有一股咸味,不用放盐,放在油锅里一煎,满口浓香。父亲很喜欢吃螃蟹。常对我们说一分钱也没有的父亲不知从哪里摸出几毛钱来,叫我去镇上打酒,哪怕只打二两。只要有螃蟹,父亲总是要有滋有味地享受一回。
秋芬家的院子里有两个花圃,精心地用砖砌的,中间的过道浇了水泥地坪,走廊的栏杆上放着一盆素雅的盆景。我还依稀记得,花圃里的美人蕉和菊花是在同一季节开放。我第一次注意到秋芬,正是菊花开得光华灿烂的时节,花香在空气中弥漫。
秋芬提着一个小巧的红色塑料桶走进花圃,她将清水一捧一捧掬起来浇在花上,于是花瓣和叶片上都挂满了水珠儿。清晨的阳光里,人和花朵交相辉映,秋芬的面容显得更加光彩照人。
我很懊悔没有握过秋芬的手,本来是可以握的,甚至可以吻她,但是我没有。她像一片雪花,我怕那么轻轻一碰就会融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那段令我刻骨铭心的日子里,我们只是一起散步,在清幽的月光下,在沧浪镇通往中学的那段路上。她知道我在写作,她认为写作是一件神秘而崇高并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总是用敬慕的目光注视着我,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眼睛晶亮,闪着兴奋而又幸福的光芒。我们在-起散步的时候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距离始终没有缩短。在后来这距离就越拉越长了,直到我们彼此间只能遥遥相望。
沧浪河在马路下边轻轻地流,从来不惊动我们的遐想。那时候我在中学里旁听高中语文课,我和秋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我们将要走到教室的时候又折回来,在河边的草地或沙滩上坐着,一边说话一边想象美好的日子。
我想象着有时候会坐在她家的小楼上,她会给我泡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相互地默默注视,让我幸福地感受她那深情的目光。
我常常三更半夜伏在桌子上写作。父亲以为我在消遣,在做一种把戏。煤油一点点耗去,那是无谓的牺牲,是浪费。父亲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壁缝中漏出的灯光,顿时破口大骂。
接着母亲也醒了,我慌忙将灯吹灭,等他们重新打起鼾来,我又悄悄将灯点上,在稿纸上编织那些美好而欢悅的梦,象山中雨后的彩虹和沧浪河流淌的绮丽春光。
其实我早知道父亲对我的忠告是对的,无论做什么,首先都得填饱肚子。无论是洋芋还是包谷,每天都得有东西填进去。这是父亲总结出来的生活经验,是永远正确的真理。父亲是现实的,阅读和写作并不能代替口粮,不能消除饥饿。
我那时候多么年轻,才十六岁。在十六岁以前,我对将来怎样生活,从来没有想过,上学也没有目的,我纯粹是为兴趣而上学,觉得读书很有意思。父亲从来不过问我的成绩,甚至到不到校也不关心。
所以父亲叫我回家我就回家。贫穷仍然紧紧捆住我们一家没放松。我的哥哥已经初中毕业,读高中毫无希望。而我又有一种欲望,我想我家不该穷到那种地步。当时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干三哥住在我们隔壁,干三哥是队长,他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
干三哥当队长的时候,他家日子过得很旺势。他的一双像两颗黄豆一样的眼睛常闪着兴奋的光。他家经常宾客盈门,公社书记,秘书,一般的国家干部,大队长、大队支书都常在他家吃喝,干三哥迎进送出,大声说笑。而我家却常常揭不开锅。父亲和干三哥总是吵架,吵起来大家的声音都恶狠狠的。父亲骂干三哥吃冤枉,昧良心。
干三哥却骂我的爷爷在解放前的哪年哪月占了他家一块地皮,说我的爷爷欺负了他的爷爷。翻不完的陈年旧账。
干三嫂也出来帮腔。她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尖尖的嘴,骂人时唾沫横飞,使劲地拍着大腿。母亲也忍不住冲出屋去,可骂不了几句,就恸哭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骂。我常因母亲的软弱感到难以忍受的愤怒。
集体那阵,我家好像从未杀过过年猪。有年三十夜过年没有一两肉,父亲将仅有的一毛钱给大哥去买盐巴,大哥却不慎将盐巴撒了一大半在路上,结果被母亲一顿棍子打得满地打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可大哥将这一切早就忘了,穷得至今吃不起盐巴却心安理得坐在家里享清闲。干三哥每年都杀过年猪。尽管我们两家人总是三天两头的吵架,杀猪那一天,干三哥和干三嫂却无论如何要请我们一家人吃饭。
父亲态度坚决,不让我们小孩子去看人家杀猪,我们也从来不去看,我们几弟兄呆坐在昏暗的灶门前,等着父亲的命令,因为我们知道父亲最终是拗不过干三两口子的。母亲把饭蒸好了,干三嫂却强行地将甑子从锅里端出来,将灶孔里的柴火退掉。
母亲红着脸,尴尬地望着父亲。父亲埋着头不动声色,依旧从容不迫地打草鞋。母亲知道父亲默许了,就不大自在地跟在干三哥两口子的后面,我们几弟兄又跟在母亲后面。父亲最后一个坐到干三哥家桌边,父亲不说话,默默地吃完饭起身就走。
我恨干三哥,也恨干三嫂。
我觉得我应该比他们强,我家也不能永远没有过年猪。
哥哥是靠推荐上的初中,如果考试,他一定一塌糊涂。父亲的第三个儿子,居然从三年级读到二年级,愚蠢而且可笑,但他也喜欢看书。我不明白上帝怎么给我安排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弟弟,让我们天天在一起受罪,让我们相互都受尽折磨。
我原来还错误地把杀过年猪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弟兄的共同努力上。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
他看书不是消遣,更谈不上求知,他根本就认不了几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错。他装模作样,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捧着书本,离眼睛很近,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只要看见他那个样子,再好的书我也看不进去,我只想夺过他的书本撕个粉碎。我知道他做出这个样子,是希望别人说他有希望,可他又从未得到过赞扬。大哥也看小弟弟也看,都紧紧地搂着书本。
我们几爷仔马马虎虎在季节上下田忙几天,父亲依旧在他认为农闲的时候打草鞋,母亲身体不好,经常躺在床上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