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81章 平行教室与透明女孩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画眉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就喜欢照镜子。
“你是谁?”画眉朝镜子里的自己问。
镜子里的人也学着画眉的样子,反问她同样的话:“你是谁?”
小孩子最初都没有自我意识,分不清“你”“我”“他”,她有时见妈妈自称为“我”,就以为“我”就是妈妈,但爸爸也自称为“我”,画眉就迷糊了,“我”到底是谁?
爸爸妈妈有时候称呼对方为“你”,有时候又叫画眉为“你”,画眉也搞不懂“你”又是谁?
“我”就是“你”?画眉对着镜子问。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长大了许多,从樱桃小口里,窜出弯曲而锋利的獠牙,眼睛是猩红色的,嘴唇是紫黑色的,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阴森森地说着:“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你抢了我的人生,抢了我的鹿莽,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啊!”画眉惊叫一声,惶恐地后退,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哪里是个小女孩,根本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
“我是谁?我谁也不是!”画眉自问自答,却看见镜子里那个青面獠牙的自己,破镜而出,朝自己奔过来,口中念叨着:“还我人生,还我人生……”
画眉抱着头,蹲在那里尖叫!
“婳婳,婳婳,你醒醒,没事了没事了,是噩梦而已,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画眉认出,是鹿莽的声音。
“阿莽?”画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婳婳,没事了,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鹿莽心疼地看着画眉,“我要像当年你保护我一样,去保护你!”
“阿莽,”画眉看着鹿莽,忧伤地说道,“你以后别叫我婳婳了,你还是叫我画眉吧。”
“为什么?”鹿莽有些疑惑。
“你叫我婳婳的时候,我总觉得不是在叫我,是在叫别人一样,”画眉一脸委屈,“也许我根本就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陈婳,这么久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会不会一直都弄错了?”
“怎么会?不会错的,”鹿莽非常笃定,“如果说,世上有人模样相似还说得过去,但你背上的三颗朱砂痣,怎么解释,婳婳的背上就有三颗朱砂痣,你就是婳婳!”
画眉半闭着眼睛:“我不知道,我……我如果不是陈婳,那我是谁呢?我大概只能是陈婳了吧?”
鹿莽安慰画眉:“你别多想,好好休息一下吧。”
画眉沉沉睡去,在梦中,她又变回了小女孩。
她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远处,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身边经过,全是比自己高大的男男女女,穿着统一的服装,他们有的手里捧着书,有的在追逐打闹。
“叮铃……”是学校的铃声,小女孩画眉循着声音踱过去,却磕磕绊绊地摔在地上。
男学生、女学生从身边呼啸而过,却仿佛看不见画眉一样,自顾自说话,一边说话,一边消失。
他们不断消失,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画眉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吸走男女学生的是一排排平行的深邃洞口,里面黑压压的,深不见底。
她想把那些被吸入平行“黑洞”的男女学生给拉住,但根本碰不到他们的衣袖。
恍惚间,画眉看见那些平行“黑洞”洞口,都挂着一个个写着字的牌子,她努力辨认着:“初一(一)班,初一(二班)?”
这些“黑洞”原来是学校的教室,却平行地悬浮在半空中。
“同学们好!”“老师好!”
悬浮在半空的教室里,人声鼎沸起来,其中有个声音,似曾相识。
“妈妈?”画眉脱口而出,“那是我妈妈的声音。”
画眉不顾一切,冲向“黑洞”,刚把头探进去,整个人就翻转过来,仿佛整个空间都颠倒过来,她晕眩地从高处坠下,“噗通”一声,掉进一个水塘里。
“呼哧呼哧……”画眉从水塘里探出头来,大口地呼吸,她低头看时,这哪里是水塘,原来是家里的浴缸,浴缸里盛满了水,水上还飘着许多香喷喷的佐料,类似花椒、小葱之类,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在朝浴缸里放盐。
“爸爸?”画眉对着男人说,“爸爸,你在干什么?”
那男人也不答话,自管自不断放盐,就好像画眉是透明的一样,放够了盐,他就用长柄的铝制勺子,搅动着浴缸里的水
画眉觉得水温逐渐热了起来,“咕咕”地冒着泡,就像温泉一样暖和,她闻到了不可名状的香味,听到了似有似无的劈啪作响声。
“爸爸,爸爸,”画眉叫着男人,那男人不理她,却自言自语:“乖女儿啊,你是我的投名状,吃了你,可以敬献冥神,祭苍天,你是第一个,到第九个,我就能飞升、永恒了!”
“啊!”画眉觉得水温越来越烫,低头看时,才发现这哪里是浴缸,根本就是一个大锅,底下燃着火,烧得水都快沸腾了!
“不不!爸爸,你别吃我,我是你女儿啊!”画眉挣扎着想爬出大锅,却四肢无力,滚烫的汤水逐渐没过嘴,没过眼,直至没顶之灾……
当画眉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鹿莽依旧守在他身边,他趴在床沿边,睡得死死的。
看外面的天色,已是深夜,画眉慢慢坐起来,鹿莽感觉到晃动,也抬起头来。
“婳婳,你醒啦?”鹿莽揉揉眼睛。
“都跟你说了,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了,我根本不是陈婳,”画眉忧伤地看着鹿莽,“阿莽,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害你白白错付了感情。”
鹿莽一脸错愕:“怎么会,你就是陈婳!”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陈婳和你从小在青山孤儿院长大,但我并不是,”画眉苦涩地笑了笑,“我想起来了,我有爸爸,我有妈妈,我妈妈在学校里教书!她是个老师!”
鹿莽一怔,缓了一会儿,说道:“也许你记起小时候的事了,也许婳婳你的亲生母亲就是教师,这不矛盾啊,这不能说明你不是陈婳,你父母应该是抛弃你了,然后,你就到了孤儿院,对吧,这完全说得通!”
“说不通!”画眉道,“我记得,我妈妈在学校里上课,偶尔会带我去她的学校看看,我那时只有5、6岁那么大,我记得,我在她办公室里等她,然后……我自己走出了办公室,在教学楼里游荡,再听到下课铃声,很多学生涌出来,从我身边经过……”
画眉一边说,一边努力回想着,“后来我生病了……我的头痛得厉害,后来怎么样了……我记不起来了……”画眉捂着脑袋,又感觉头痛欲裂,“我好像,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身上插满了管子和仪器,还有很多金发碧眼的异邦人,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好像在救治我,又好像在……在干嘛呢?好像在研究我,就像研究外星生物一样研究我,他们很惊奇,也很兴奋,然后……然后呢……他们抽我的血液,然后,他们切开了我的脑子,我的思维变得很浑浊,记忆也很杂乱无章……”
鹿莽听得莫名其妙,不明白画眉描述的这些碎片式记忆,是否真实,抑或是臆想出来的。
“婳婳,你说的这些,也许是梦吧,并没有真实存在过,”鹿莽试图说服画眉,同时也是在说服自己,因为他深知,如果画眉所说的确实是真实记忆,那她就不可能是陈婳,而是另一个人。
鹿莽知道,陈婳从很小的时候就来到青山孤儿院,白若晴老师和汤耀晟老师都说过,陈婳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女婴,所以不可能有画眉所描述的经历!那么,画眉跟陈婳就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在鹿莽发呆的时候,画眉依旧抱着头,疯狂地搜索自己冻结着的记忆,就像挤牙膏一样,把失落的回忆,一点一点挤出来。
在乌泱泱混沌一片的记忆乱流中,画眉用指尖够到了其中一簇杂草一般纤细的记忆残影,在残影的映射镜面里,她看到自己被一群金发碧眼的异邦人围在手术台上,一顿操作猛如虎。
那群异邦人全都穿着白大褂,在其间,隐隐约约地夹杂着两个黑头发的亚洲面孔,异邦人用外语对着那两个黑头发的人说话,画眉唯一能听懂的,就是“chen”和“yu”,像是他们的姓氏。
那两个亚洲人很年轻,尤其是那个男子,看上去还未成年,他看画眉的眼神,很复杂,震惊中带着悲悯,这些悲悯,是那些金发碧眼的异邦人眼中,完全不存在的!
亚洲年轻男子的眼中,似乎在对画眉说着:“对不起,我会救你的,我和他们不一样!”但这话,他显然说不出口,至于他后来有没有这么做,画眉也想不起来了。
画眉只记得,她半梦半醒中,在实验室一样的病房里面,偶尔抬起头,看向一面碎裂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小女孩模样,可是头颅上,被剃去了头发,光秃秃的脑袋上插满了管子,而脑袋不断膨胀,肿得就像一个西瓜,或者更像是一个不断被鼓吹着的气球,越吹越大,头上的皮肤都变得透明,看上去像一个隐形人一样,时隐时现,透明皮肤覆盖下,里面的脑部也若隐若现,大脑上,沟壑纵横,就像喀斯特地貌一样,崩塌、坍塌、堆积……
如果把画眉的大脑比作地球的话,地表凸起有石芽,凹陷有溶沟,形成喀斯特漏斗、落水洞、溶蚀洼地,其间盆地与平原交错,峰丛、峰林与孤峰共舞,地下更有溶洞与地下河、暗湖等等。
画眉强迫自己看着镜中脑部畸形的自己,就像看一个怪胎一样,眼神诧异、惊悚、自怜又悲苦,她似乎推断出,自己还没想起的那部分记忆——小时候患了绝症,画眉也许真是被父母抛弃了的、可怜的孤儿!画眉也并不是陈婳,她不配拥有鹿莽的爱!此时此刻,画眉感到,自己真正是一个悲惨世界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