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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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琳云由衷的感到了疲惫，到她死的时候她也没想明白，自己这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但她确实活够了，希望能入幽冥，饮孟婆汤，过奈何桥，投胎开始新的人生。

谁知道——再再再度睁眼，她还是柏琳云，她又回到了六岁那年，是侍御史柏鸿达庶出的二女儿，家中有一位嫡母、一位嫡姊以及一位嫡出的弟弟。父亲冷漠不慈、嫡母凶狠刻薄、嫡姊骄纵任性、弟弟蛮横无礼。重新看到这些人，柏琳云简直是要吐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之所以能够一次次重生，不是因为上苍垂怜，而是她遭到了神罚，神明一定是极其憎恶她，否则怎会让她一次次历经红尘之苦？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神明了，但为了赎罪，她从六岁起就几乎是泡在道观和佛寺之中，京中不少人听闻了她的事迹后都啧啧称奇，赞她有慧根，说不定是天上的那位神佛下凡历劫，甚至还有比丘尼劝她干脆落发出家。

当然，出家是不可能出家的。就算她真想斩断烦恼丝，她的家人也不会允许。长安城中多的是爱嚼舌的人，今日她出家了，说不定明日就会有“柏家二娘遭嫡母苛待”、“柏家卢夫人蛇蝎心肠，竟逼庶女遁入空门”之类的流言传出。

不出家，就得出嫁。柏琳云长到十四五岁，又和前世、前前世一样开始为这个问题而苦恼。她总结了前两世的经验教训，决定换一条更平坦顺畅的路。

她认为自己两世都活得非常成功，第一次重生的时候得到了枭雄的爱情，第二次重生的时候得到了至高的地位，以及君王的爱情——是的，她仍然认为谢瀛心中是爱她的。他虽然废了她的位份，可他也后悔了。最后他死的时候还在向她道歉，说他们夫妻二人本不该走到如此地步。柏琳云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确切的说，是个很容易为自己的男人心软的人，乐永年杀了她，一滴眼泪就化解了她的怨恨；谢瀛害她大半辈子都殚精竭虑还让她一度沦为了废后，可谢瀛只要在她面前一番忏悔，她便能重新想起年轻时他的好，觉得自己应该宽容些。

宽宏大量的柏琳云选择性的遗忘了自己前两世的所有不幸，认为自己并无任何遗憾。第三次重生之后，她谁也不想报复，只想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她开始反思，是否是因为自己前两世都太过风光得意，所以招到了上苍的嫉妒，也许，她该收敛起心思，学着做一个安分的贤妇？

对，一定是这样的！她之所以一次次的轮回，想来就是因为前两世的她失德太过。第一次重生时，她经营商队抛头露面，为山贼所掳失了清白，又与乐永年无媒苟合，实在是无颜活在这世上；第二次重生，她善妒至极，作为正妻，不能主动丈夫分忧解难，反而还将内帷搅得乌烟瘴气，这是她的失职，到后来她甚至还联合家奴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啧，不怪老天要惩罚她啊，她真的是太坏了。

柏琳云于是决定洗心革面，做一个好女人。她背诵《女训》、《女诫》，修妇容妇德。自认为面目已焕然一新。不过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好女人呢？自证是不行的，唯有当她嫁人成婚，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之后，这个世道才能认可她的价值。

嫁人之前，她决定好好的挑一挑自己的夫婿。结合自己前两世的见闻细细比较，她选中了新平县公的嫡长孙李逸春。

她做太后的那一世一直活到了六十多岁，那时李家仍然屹立不倒。李逸春仪表堂堂，才华出众，最重要的是他性情温柔，是标准的谦谦君子，乐永年比他粗鲁，谢瀛输在了高傲，思来想去，李逸春真是极好的婚配人选。

选定了目标就要行动。柏琳云的执行力极强，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斗嫡姊、斗嫡母、斗……总之一番折腾下来，成功取得了对自己婚姻大事发表看法的话语权，并不动声色的拔除了挡路的竞争对手，讨得了新平县公夫人的欢心。在她十六岁那年，李家用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将她变作了李家妇。

她婚后过得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圆满。夫君对她极好，他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她虽然下定了决心要做贤妇，但心里还是莫名其妙的有根刺，不愿意接受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便和李逸春说好了，不许他纳妾，连通房也不准有。李逸春爱她重她，满口答应了这个听起来颇有些无理取闹的请求。他也的确是君子，信守承诺，最后真的直到她死都没有第二个女人。

丈夫听话是好事，只是这样，她难免就要面对夫家的责难了。她的婆母、小姑都极其不喜欢她，这一世的她在后宅之中仍然需要时刻打起精神，不是斗丈夫的侧室，而是斗丈夫的母亲和姊妹。

日子一地鸡毛，好在她肚皮争气，成婚二十三年，为李家生下了十六个孩子，其中有十二个都是男孩。婆母再怎么反感她，看在孙儿的面上，也不能强逼着儿子纳妾。李逸春也争气，在朝堂上大展宏图。他听了她的意见，早早的投靠了席星年，席星年掌权之后，李家人不仅保住了富贵，官位更是水涨船高。她亦被封为郡夫人，成为了正四品的命妇，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数不清的人赶来逢迎。她是京中所有妇人艳羡的对象，那些女人要么是丈夫不如她、要么是身份地位不如她、要么是子女不如她，而她几乎什么都有了——完美的婚姻、锦衣玉食的生活、争气的子孙。

……然而这一世，也是她寿命最短的一世。三十九岁那年，她死了，死于生育所带来的疾病。

弥留之际，她的儿子、孙子环绕着她痛哭，她的丈夫亦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住垂泪。死亡的恐惧被哭声冲淡了不少，她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丈夫，心想她这一生再没有什么不甘了，可以笑着离去了。

眼睛一闭，一睁——

她又一次的回到了六岁那年。

第四次重生，柏琳云再也受不了了。她已经把她认为她能走的路都摸索了一遍，上苍却还是不满意。假如云霄之上真的有执掌众生命运的神明，柏琳云是真的很想冲到神明的面前，揪住对方的衣襟破口大骂，问问那高贵的神，究竟他妈的玩够了没！

重生第一天，她尝试跳井，被拦住了。

重生第二天，她试图上吊，个子太矮够不上房梁，遂放弃。

重生第三天，她找来了菜刀，毫不犹豫的对着自己的脖子砍了过去，刀太钝，六岁的身躯力气太小，她飙了一身血吓到了她亲娘之后，又被救了回来。

重生第四天……

寻死的次数多了，人们都说，柏家的二娘子是疯了。那时的她也的确不大正常，四次重生摧垮了她的心智，她不断的思考自己为什么要经历这一遍又一遍的轮回，在思考的过程中她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前三次的人生或许并不像她自我安慰的那样完美，可她又不知道怎样的人生才算是了无遗憾；她想她或许是走错了道路，可她又实在想不通，正确的道路究竟是什么。

在一次次自我剖析之中，她的思维逐渐的不再敏捷、她的记忆慢慢开始模糊，她忘了自己是谁，不知道该做什么，成了真正的疯子。

家人将她遗弃，后来又把她找了回来，再后来则是将她送去了道观。她听着《度人经》、《救苦拔罪经》、《清心经》度过了这一生剩下的岁月。她不清楚自己活了多长，道观与世隔绝，仿佛时间都在这里停滞。她浑浑噩噩的磋磨着光阴，忽然有一天她清醒了过来，惊觉自己竟已是满头的白发。

她脊背佝偻、颤颤巍巍的走出了栖身的屋舍，眺望着融融春日下的山原，心里有种预感：这一世，恐怕也已经走到了终点。

庭院的老树下有一位道士正在清扫落花，见到她之后淡淡的抬眸打了声招呼：“来了？”就好像是和她认识了很多很多年的友人。

她因阳光的炽烈而恍惚，不知怎的竟回忆起了自己的第一世，想到了她被吊在城楼上，最后所见到的太阳。

“你后悔吗？琳云。”那道士向她开口。

莫名其妙的一句问话，然而她却也不假思索的就给出了一个答案：“不后悔。”

道士颔首，眼中似有怜悯，他走向了她，抬手，掌心落在了她霜白的发上。她长长吁了口气，如同远游归家的旅人，只觉得无限轻松。衰竭所带来的死亡在这一刻压垮了她，她倒在了那道人的怀中。对方既没有落泪，也不曾悲伤，他平静的拥着她，轻声念诵：“天上三十六，地下三十六，太玄无边际，妙哉大洞经。归命太上尊，能消一切罪。”

再度从黑暗中醒来，她果然又回到了六岁那年。无尽的轮回尚未结束，这一次，她不知道她将拥有的是怎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