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夜(1/1)

首发：~第五章 第二夜

周子羽不敢远去，生怕走远了找不回来，整整在树林里呆了一天。

黄昏时分，噎鸣先到了。过了一会，后土也到了。他们边坐边聊，等候仓颉。写书这事主要还得靠仓颉，没有他的参加，议论得再深透再详细也是白搭。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却仍不见仓颉的影子。后土急了，撩起衣襟要走。噎鸣说：“你坐着，我去找他。”

周子羽连忙站起说道，“你们都在这里坐着。我虽说也上了年纪，可比你们总年轻得多，我去找他。”

“你去找？你知道他在哪里？好几百里地，你跑到猴年马月！还是我去。我虽不是神呀鬼的，可也知道神鬼的门道。”噎鸣说着，抬腿出了树林，转眼不见了。

过了一会，噎鸣拖着仓颉回来了。

“我说老仓，你拿什么架子？昨天说好今晚聚晤，咋又变卦？”后土一半生气一半揶揄说道。

仓颉“呵呵”地赔着笑，歉然说，“别提了，昨晚受了点凉，今天拉了几回肚子，浑身没劲儿。咱们今晚不扯虚的，只说实的，说完就散，行不行？”众人都说好，于是仓颉又问，“咱们昨晚说到什么地方了？”

“说到咱们写书，一不能神化，二不能鬼化，要把神鬼还原为人，该降格的降格，该升格的升格，脱下神的衣袍，摘下鬼的面具。要写得真，不能把真的弄成假的，也不能把假的弄成真的。最好写成真人真事的，你们说咋样？”后土一面回述昨天的议论，一面发挥自己新的论点。他已经忘记刚才的不愉快了。

噎鸣说：“写真人真事，那敢情好。可……这五千年前的人事谁能记那么准？再说，你自己的事能记得住，能知道，蚩尤那边的事怎么弄呢？我看这不大好办。”

仓颉说，“说得是。依我看，这文分三五，艺分四六，文跟文不同，不能强求一律。说到真假，这真人真事是一种真，真情实感又是一种真。咱们这书恐怕也只能是后一种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时很难说得清楚，也许再过三千年五千年也解决不了，重要的在于要有一个度，要适度。神话的东西不能一概否定。神话是不是神化？能说都不好吗？听说欧西有个盲眼诗人，叫什么‘马’的，他写了一部神话史诗，叫啥‘亚特’，把希腊上古神话都集中地述说了，我琢磨着也怪有趣的。只是咱们的神话太支离破碎了，这里三句，那里五句，不成体系。明朝有个后生吴承恩，他写了一部《西游记》还不错。所以这真的假的都不好一概而论。真的里面有假的，假的里面有真的，为文之道，弄假成真而已，真情实感而已。我赞成清朝后生曹雪芹的两句话，叫做‘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再给他补两句，叫做‘人到神时终非人，神附人体人亦神’，传神而非神化，问题只怕咱们没有这等本事。”

“别说泄气话。我看就照你刚才说的这样写，准行。”噎鸣给仓颉鼓劲说，“把神话人化成功的例子也有。近两千年来，我到世界各地转悠了几趟，听说欧西古罗马有个叫奥维德的人，他写了一部叫《变形记》的书，在对待他们的古代神话传说上，就把受人崇拜的神从天堂的宝座上拉回到人间的土地上，还他们以人的本来面目，只不过还不够彻底。要我说，最理解咱们那段历史乃至整个人类进化历程的，还是英国的达尔文，美国的摩尔根和德国的马克思、恩格斯，当然不是说具体的事件，而是从内里，从本质上理解。在动手写作之前，他们的书咱们都要找来读。”噎鸣摆出一副时间之神的样子，他说起话来总是不受时空限制。

“别扯得太远了。咱们还是商量商量写什么，怎么写，谁来写？”仓颉俨然像是一个聚会召集人的架势，催促众人说，“都说说，抓紧点。”

噎鸣受了抢白，有点不高兴，连忙顶了一句，“谁来写？这还要说？你是书正，你不动手谁动手？书契书契，刻划而已。”

仓颉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来，这事我是责无旁贷，要说一天刻它个三五十个字，我也累不着，只是这要刻到哪辈子才能刻完？”仓颉一想到书契刻写的艰难，就心里打怵。

周子羽迟疑地站起来，“有件事，我不知该说不该说？”他的眼睛在三个人脸上来回转悠。

“说吧，说吧，咋不该说呢？”大家说。

周子羽说，“如今写字写书都不用甲片刻契了，早改成笔墨纸砚了，只要用笔沾上墨，在纸上轻轻一写，字就出来了，松松快快，一天写它三五千字不难。”

仓颉略有所悟，惊喜道，“这法儿好，这法儿好。”说着说着，又情绪低落下来，“可惜我年纪老了，学不来了。这样吧，既然这位后生子提出来了，干脆就请这位后生子替咱们代笔吧，咱们说，让他记，怎么样？”

“中，中。”后土、噎鸣异口同声。

“我虽上过几天学，可只是个老童生的水平。描个仿，比葫芦画瓢，抄抄写写还可以，对去出于过抄书的活。现在要我记事，做太史公，怕不行。”周子羽说的都是实情。

“行行，又不是让你无中生有去编造，你先把事儿一个一个记下来就行了。”仓颉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录事了。”

“好，这件事定下来了，再说具体写什么吧。”噎鸣有点着急的样子，“快说，我还有别的事等着去办！”

后土说，“写什么？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写咱们那个时候的事，部落，战争，婚姻，占卜，农事，水土，有什么写什么，全写，写成史诗，百科全书，这还有啥要商量的？”

仓颉说，“恐怕还得有个中心。是不是以战争为中轴，穿插进咱们那时的各种生活情状？只是这书上用的时间不好办，当时没有纪元，也没有年号，再加上时间这么久了，早都记不清了，这咋弄？”

说到时间，噎鸣又来了精神。在这个问题上，他最有发言权。他说，“这个不难。咱们可以不用纪元，也不用年号，只用季，比如春、夏、秋、冬、孟春、仲春、暮春……唉，这事当初都怪我，我要是当初就弄纪元，标年号，现在就省事了，谁想到还有这事？”

“早干啥去了现在后悔也晚了。”后土说，“后悔的话说了也没用，还是商量具体事吧，把具体事一件一件排出来，就好动手了。”

在回忆具体往事时，他们都感到非常吃力。五千多年了，印象确乎有些模糊不清。沉默一阵之后，噎鸣说，“你们先在这里聊着，我去去就来。”明明是冷场，他偏说“你们……聊着”，四个人都聊不起来，他一走更没有头绪了，大家不让他走。噎鸣又说，“不走也行，可这么光靠苦思冥想怕也不是个办法。”

后土忽然眼睛一亮，说，“有办法了。”

众人连忙问道，“想出啥好法子了？”

后土兴奋说，“噎鸣说得对，光靠苦思冥想不行，我看还得多走走，多看看，咱们不妨来个故地重游。这样边走边看，边看边聊，许多往事也许就会不期然而然地冒出来了。咱们走路每天不要多走，三十里二十里，哪儿累哪儿歇。论走路，我比你们几位熟，当年我这个土正也没有白当，长河上下，大江南北，我跑了个遍。现在我给几位带路，咱们边走边聊，这后生子就边听边记，等转悠得差不多了，这书稿也就差不多出来了，你们说，这法儿咋样？”

“好主意，好主意，就这么干了。”仓颉说。

“听说这城里新近弄来了一群麋鹿，这东西多年不见了，我想去看看。刚才我说有事，就是为的这个。”噎鸣不但将自己的隐秘道破，而且建议众人也跟他一起转悠，“咱们不如趁现在月亮地，没有人，去鹿苑里看看，兴许就把往事勾出来了。”

众人点头称是。于是，三位老者挽起长须，扯起袍襟，拉着周子羽一起离开石桌石凳，出了松林，跨沟过河，向昔日那个“呦呦”鹿鸣的地方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