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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十、最后时日的嬴政皇帝与李斯丞相
次日正午,皇帝行营抵达临淄地界。
李斯很清楚,皇帝对大都会历来没甚兴趣。除了灭国时期,因犒军善后进入过邯郸与郢都,皇帝再没专程进入过任何国都,连几次路过的洛阳新郑大梁,皇帝都没兴致进去。旧齐临淄,固然赫赫大都,皇帝照样没兴致。当然,更重要的是,此时的皇帝正在发病尚未痊愈的特殊时期,更不能贸然入城。于是,李斯下令,在城南郊野的密林中扎下了营地。
赵高匆匆来了,恭敬地请李斯去皇帝行辕。
皇帝脸色很不好,倚在榻上,捂着一幅丝棉大被瑟瑟发抖。李斯心头一阵酸热,几乎要冲口而出,劝皇帝立即改返咸阳。思绪电闪间,李斯还是死死忍住了。见李斯进来,皇帝吩咐赵高守在辕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皇帝又屏退了大帐中几个内侍侍女,招手教李斯坐在卧榻之侧的凉爽陶墩上,殷殷看着李斯,良久没有说话。李斯拱手,一声“陛下”,哽咽不能自持。嬴政皇帝拉住了李斯的手,叹息一声道:“丞相,几曾有过,我等君臣竟能相对无言矣!”李斯哽咽道:“陛下,老臣已不知从何说起了……”嬴政皇帝不无悲凉地淡淡笑道:“丞相啊,你心思,朕知道。这件事,对你说得迟了,嬴政思虑有差。”李斯顿时有些惶恐:“陛下何出此言?老臣未知何事不曾与闻?”嬴政皇帝浑然无觉,径直缓慢地说着:“去冬,王贲临走之时,说到扶苏宽政主张,说他也赞同。加之,又有黥布、刘邦徒众逃亡两件事,朕便想,先减轻工程徭役。然则,一闻丞相说,关中老秦人已空,我心下急了。如此大局漏洞,朕竟一直未能察觉,不能不急也。大巡狩,是要看看天下大势,看看复辟暗流究竟有多深根基,看看是否必须再次回迁秦人……朕之本意,未必一定要北上九原。然则,自琅邪染病,方士逃走,嬴政骤生末路之感。当此之时,朕何以善后哉!”
“陛下万勿此言!陛下正在盛年啊……”李斯泪如泉涌。
“不。不行了。”嬴政皇帝平静淡漠地摇摇头,“嬴政不畏死。然,嬴政知道自己。任用方士,无异自戕。若没有方士数年在侧,我固病体,元气尚在……大父秦昭王,不是病奄奄撑持了十余年吗?奈何,嬴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生有数,在最要谨慎的时刻,竟然开了秦法之禁,秘密任用方士。想补正,嬴政都来不及了。”
“陛下!来得及!有太医……”
“上天无私,不会将机会总给一个人。嬴政焉能例外矣。”
“陛下……”
“丞相,毋伤悲。朕,要说正事。”
“老臣,但凭陛下之命。”李斯顿时平静下来。
“第一事,若我病体,能过得平原津,能渡过大河,便北上九原。”
“老臣理会:若陛下在平原津发病,立即返回咸阳。”
“正是。”
“老臣遵命!”
“第二事,最后的巡狩路程,丞相有何谋划?”
“陛下已然谋定,老臣……”
“丞相啊,你当学学王贲,该坚持,则坚持。歧见不怕,说在明处。”
“陛下,”第一次,李斯有些脸红了,一拱手明朗道,“最后这段路,老臣以为必得稳妥缜密。老臣三策:其一,飞诏宣扶苏、蒙恬回咸阳,陛下最好不渡大河,不过平原津,直接由此返回咸阳;其二,飞诏李信,率十万大军回镇关中,并急迁上邽十万老秦人回居关中,蒙毅在咸阳,可立即着手此事;其三,老臣自请,兼领陛下书房政事,守定印玺!”
“丞相怀疑赵高?”嬴政皇帝目光骤然闪烁。
“老臣不讳言:赵高领印玺,不宜。”
“丞相,可否说说依据?”
“老臣无凭据,只是心感不宁。”
“丞相啊,”嬴政皇帝默然片刻道,“赵高追随朕三十余年,不知几多次换回朕之性命。不说功劳才具,仅三十余年未尝一事负朕,赵高何罪之有也?疑虑赵高最深者,不是丞相,是蒙毅。朕尝对蒙毅言,若以隐宫出身长疑赵高,我等君臣,胸襟何在焉!我等是人,内侍也是人,何苛求至此矣……嬴政一生,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群臣。嬴政所愧者,唯两事耳。其一,愧对嬴秦族人。奋争天下,老秦人流血最多,受苦最多。百余年来,哪里最险,哪里最苦,哪里便是老秦人所在所居。嬴政不用皇族,不封老秦人以富庶繁华之地,还则罢了。最后,竟使他们离开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关中之地。自丞相那日言及此事,惊醒于我,每念及此,嬴政都是心头滴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可如今,老秦人,为天下流尽鲜血的老秦人,他们都在哪里啊……”
“陛下,此老臣之过也!”李斯第一次感到了揪心的苦痛。
“丞相主张回迁老秦人,朕赞同。”
“陛下,还要过大河?”李斯惊讶了。
“丞相,我自觉还能撑持,做完这件事了。”
“那……”李斯欲言又止了,突然觉得不须再问了。
“若赵高出事,上天瞎眼也,嬴政夫复何言哉!”
李斯踽踽离开了行营大帐,一种难言的况味弥漫心头。
隐隐约约地,李斯有了一种感觉,他失去了最后一次与皇帝两心交融的机会。他提出了三则对策,那是他多日反复锤炼的结果,等的正是今日这般氛围,这般机会。可是,皇帝只赞同了其中一个分支。是的,对国家大政而言,这个分支是一个根基点,不能说皇帝有错。然则,对李斯而言,则意味着皇帝基本上没有采纳他今日最为重要的筹划。皇帝仍然坚持,要渡河北上九原。那便是说,皇帝仍然觉得扶苏、蒙恬回咸阳或来行营,都有某种不便。这种不便,岂非还是李斯?更令李斯心头发凉的是,皇帝对赵高的信任无以复加,竟然还渗出一种深深的愧意。皇帝最后那句话,李斯大为震撼。李斯第一次骤然看准了皇帝的弱点——雄峻傲岸的帝王秉性之后,隐藏着一颗太过仁善的平凡的人心!
李斯始终以为,嬴政皇帝是最具帝王天赋的一个君主。帝王天赋,根基所在便是,有别于常人之心,有一颗天下之心。你可以说,这种天下之心是冷酷,是权欲,是视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但你仍然必须承认,领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是不能有常人之仁。或者说,帝王仁善,不能以常人之仁善表现出来。帝王必须肩负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则确定无疑连一个将军都不能做好,遑论帝王哉!唯其如此,在李斯看来,赵高在皇帝心目里,只该是一只猎犬而已,该是一只效力于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猎犬牲畜劳苦,然如何能以猎犬牲畜之见识,与闻主人之决策意志?而今,皇帝竟对一个老奴仆有如此抱愧之心,岂非咄咄怪事哉!再次,老秦人也是秦国民众,作出牺牲自有国法褒奖,何当如此痛彻心脾,何当如此责之于当初大政?……第一次,李斯对这个巍巍泰山般的皇帝,生出了一丝不那么敬佩的失望。
“上天瞎眼,嬴政夫复何言哉!”这是一个伟大皇帝的话吗?
李斯第一次迷路了,莫名其妙地在树林中转悠了整整一个晚上。
三日之后,大巡狩行营渡过济水,抵达平原津。
平原津,是旧赵国平原县的一处古老渡口。平原县者,与赵国平原君相互得名也。平原县濒临大河,与齐国相邻,是大河下游最重要的临水要塞。战国末世秦赵相争最烈,帝国君臣将士对赵国最是熟悉,对这处兵家要地更是人人皆知。一临大河,秦军将士们便纷纷指点着河东河西,说将起来,惊叹夹杂着笑语,人人不亦乐乎。谁也没有料到,正在杨端和率领将士们忙碌预备渡河诸事时,李斯传下了丞相令——扎营起炊,渡河事待皇帝定夺。时当午后,热气渐渐下降,正是一鼓渡河时机。突然中止,杨端和大为不解,飞步赶到丞相大营询问。
“此乃赵高所传诏令,老夫不知所以。”李斯皱着眉头。
“皇帝发病了?”
“赵高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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