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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三十一章 风雨如晦 一、秦孝文王第一次朝会波澜横生
正襟危坐半日,嬴柱本来已经疲惫,扫视大殿一眼正要开口。西区首座一人已经霍然站起,跨前两步赳赳拱手慷慨高声。
“上将军言政,但说便是。”嬴柱勉力一笑,心头不禁一动。
“我王明察。”白发苍苍的老蒙骜分外激昂,“秦国自长平大战之后,连败于六国三次,国土萎缩,闭关蜗居十有三年。今新王即位,一元复始,当思重振雄风。为开秦国新局,老臣以为:我军当大举东出,纵不能次第灭国,亦当夺回河东、河内两郡!今日老臣请朝会议决:冬日即行国葬,来春许臣统兵三十万东出,大战六国,雪我国耻!”
举殿大臣顿时被老蒙骜苍劲雄迈的声音激荡起来,感奋与期待骤然勃发出雷鸣般的呼应:“大战六国!雪我国耻!”蒙骜身后的将军们齐刷刷立起,铁甲斗篷犹如一片黑松林矗立殿堂。整个大殿,除了蔡泽、吕不韦以及王阶上的新太子嬴异人与老长史桓砾四人,悉数大臣无不奋然高呼,其情势分明是只等新王拍案一决。疲惫朦胧的嬴柱心头陡然一紧,欲待开口,无所适从。
朝会之前,唯一预闻朝会议题的大臣,正是这老蒙骜。嬴柱与蒙氏交谊笃厚,与蒙骜素来言不藏心,事前召见,为的正是叮嘱他莫在第一次朝会上提起兴兵之议;兹事体大,须得国葬之后从长计议。对嬴柱的叮嘱,蒙骜没有异议。嬴柱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老将军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骜在朝会末了突兀提出大战六国,鼓荡朝臣同声呼应,大有借朝堂公议声势迫使新王当殿决断之势。嬴柱纵然心下不快,也不能漠然置之,叩着王案一时沉吟不决。
“老臣不敢苟同上将军之议。”
正在此时,蔡泽的公鸭嗓嘎嘎回荡起来,“我王明察:大战须得举国而动,备细筹划。何能但得动议便仓促兴兵?秦军固得东出,国耻固得洗雪,朝野固然求战。然,大灾未过,国葬未行,大臣若以复仇开元之词,鼓荡朝议不谋而动,邦国何利,庶民何益?为此,上将军动议不宜立决,当于国葬后再行商讨。”
“岂有此理!”老蒙骜怒火中烧,“甚叫仓促兴兵?甚叫鼓荡朝议?老夫为秦军东出谋划,何至三五年也!谋国不协力,专一无事生非,焉能居相摄国……”
“父王!”
突兀一声尖叫,打断了蒙骜的愤激虎吼,哄嗡争执的大殿顿时寂然无声。大臣们这才发现,新王颓然倒案,新太子嬴异人抱着秦王哭喊不止。面色铁青的老桓砾与几个内侍乱作一团,匆匆赶来的两名老太医竟挨不到王案之前。蒙骜、蔡泽大惊失色,率先向王座抢来。朝臣们也哄然一声惊呼,围了上来,眼看着偌大正殿要乱了方寸。
“两位止步!”
吕不韦一个箭步跃上王阶,当头沉声一喝。蔡泽当即恍然,一把拉住蒙骜衣袖,同时回身喊了一声诸位止步。吕不韦转身跨上王台,扶住正在哭喊的嬴异人低声正色道:“太子莫乱方寸,救治秦王要紧。”两手一用力,将嬴异人扶开了新秦王;同时对挤挤挨挨乱作一团的内侍太医挥手厉声下令:“让开屏道!请王后上前!”
众人哗啦从大屏前闪开,这才看见冠带散乱的华阳后紧锁眉头,倚着大屏气喘吁吁,分明是匆匆赶来,却被乱人挡在了圈外。清醒过来的老桓砾心头猛然一沉,连忙一躬:“王后请。”华阳后没好气地一甩长袖到了王案前,一边伏身偎住嬴柱,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两个晶莹陶瓶;右手捏着一个向嬴柱齿缝连连抖动,左手一个举到自己嘴边猛啜一口,而后低头将小嘴凑上嬴柱嘴唇猛然一鼓。只见嬴柱喉头一动,脸色渐渐和缓了过来。华阳后这才抬头,扫视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朝臣内侍,只对吕不韦轻轻颔首一下,蹲身将嬴柱揽在肩头背了起来。手足无措的老内侍一见王后劳力,向几名少年内侍一挥手,内侍们便要抢步上前效力。
“且慢!”吕不韦一步跨出低声喝住,“王后救治,毋得搅扰。”
眼见华阳后袅娜摇去,殿堂一片粗重的喘息。大臣们不约而同地瘫在了厚厚的红毡上,木着脸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心思说话了。老蒙骜指指蔡泽,蔡泽点点老蒙骜,相对无声,摇头苦笑,泪水不期然涌上了沟壑纵横的老脸。
掌灯时分,吕不韦被一辆辎车秘密召入了王城。
嬴柱在东书房密室接见了吕不韦。华阳后在旁煮茶,室中侍女没有一个。灯下看去,嬴柱气色比日间朝会时要好。吕不韦不禁当头一躬:“王体痊愈,臣心安也。”嬴柱招手示意吕不韦坐到身边案前,指指已经摆就的茶盅,叹息一声摇头苦笑:“无奈,出此下策也。我若不发病,朝会如何了结?”华阳后娇嗔道:“你倒有心弄险。晓得无?若不是先生派人急报于我,只怕今日当真出事了。”吕不韦道:“然则,倒是神效。否则,上将军纲成君当真失和,国事大大艰难。”嬴柱又是一声叹息:“国无良相,终是乱局矣!”默默啜茶不再说话了。华阳后起身笑道:“晓得侬有法度,我去也。先生放心说话,我在外室。”说罢飘然出了密室,身后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闭合了。
“先生且看。”嬴柱从案下暗箱中拿出一只铜匣推了过来。吕不韦接过一看,铜匣锁已打开,匣面赫然两个红字——密件,掀开匣盖拿出一卷展开,一瞄题头精神便是一振。
蜀郡守李冰启:老臣奉命料商业已完毕。巴蜀两郡共计商贾一万三千六百余,蜀郡十居其八。巴商多营木材兽皮鱼类与各色珍禽山货,殊无大利。蜀商经营繁多,几比关中,然大商巨贾极少,唯一商财货难以计量。此人号清夫人,民人呼之寡妇清,以遗孀之身掌持家事,始开商贾,以大船通商楚国,着力经营井盐丹砂象牙珠宝三十余年,人皆云累财无数。清夫人从无违法经商之事,于官府关税市税按期如数缴纳,然却从不与官府私相来往,亦不在蜀地常居。是故,仓促间无从知其财货虚实大数,容臣后查。臣李冰秦王元年立冬顿首。
“蜀郡有如此奇商,臣始料未及也!”吕不韦不禁慨然一叹。
“若非先生预料确当,我何能想到下书蜀郡料商?”嬴柱微微一笑,“先生但说,如何赏赐清夫人商战之功?”
“此事容臣思谋几日。”吕不韦沉吟着字斟句酌,“臣观其行踪心志,这清夫人多有蹊跷处,绝非寻常商贾疏离官府之象。其利金,臣已如数交付,赏赐不妨暂缓。容臣探清其虚实真相,而后定夺如何?”
“然也。”嬴柱一拍案,“第二事,将相之争如何处置?”
吕不韦思忖道:“上将军之议,纲成君之说,皆有道理。以秦国情势论,臣赞同纲成君主张,秦军不宜仓促东出。然朝议汹汹,国人思战,亦不可漠然置之。臣意,冬日先行国葬,我王与臣等可与上将军纲成君从容商讨,悉数查勘府库军辎;有备而出,自是最好。若府库军辎一时难以足量,则宁可推后。”
“先生愿领何事?”
“臣熟悉财货,可查勘府库军辎。”
“好!无论何说,总以府库军辎储量为准。”
“老将军耿介执拗,纲成君多有乖戾,臣无以助力,多有惭愧。”
“我知先生难矣!”嬴柱啜着热腾腾酽茶,慨然叹息一声,“先生初入秦国,与将军无交,与老臣生疏,初任大臣,难以周旋也。然则,秦国一样好处:任谁没有凭空得来的声望根基。我这老太子做了三十余年,多次岌岌可危,说到底还是嬴柱没有功业。若非先王选无可选,嬴柱焉得今日王位?太子尚且如此,臣子可想而知。先生尽管放手做事,但有功业,虽天地难以埋没。”
“谢过我王体察。”吕不韦一声哽咽,骤然伏地拜倒。
“先生哪里话来。”嬴柱一把扶住,喟然一叹,“天意也!我与异人骨肉父子,然二十年天各一方,虽立其为太子,却无从督导。天赐先生于异人,嬴柱期先生远矣!”殷殷道来,一时红了眼眶。
吕不韦不禁肃然一拱:“终臣一生,无敢有负秦国。”
霜雾之中隐隐传来一声雄鸡长鸣。嬴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气颓然伏在了案上。华阳后悄无声息地进来,对吕不韦笑着一点头,娴熟地背起嬴柱走了。吕不韦有些木然,站了起来,默默跟着守候在门口的侍女走了。冬初的霜雾夹着渭水的湿气漫天落下,吕不韦的身影随着一盏摇曳的风灯飘忽起来,没进了咸阳的茫茫拂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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