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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二、卫鞅两说言三道 招贤馆大起波澜
“《入秦三论——兵穷野》!”
“《栎阳将死论》!”
纷纷嚷嚷,竟全是抨击秦国的简册,一卷一卷,堆满了一张长案。秦孝公肃然立于攻秦简册前,一卷卷飞快浏览,不禁悚然动容。他回身对田常等人一拱手道:“公等骨鲠之士,请留秦国,以正朝野视听。”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为官乎?我等痛斥秦国,秦公不记狂狷荒唐,已知足矣!岂能留秦,自讨无趣?”非秦士子们纷纷应和:“多谢秦公!”“我等当离秦东去也。”“秦公胸襟似海,容当后报!”
秦孝公站上长案,向士子们拱手一周,慨然高声道:“公等对秦国百年以来之诸种弊端,皆作通彻评点,切中时弊。嬴渠梁以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恶。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当有胆略治秦。精诚之心,何自觉无趣?请诸公留秦,十日内确认职守。公等以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击秦政的士子们低下了头,难堪地沉默着。突然,田常面色涨红,锵啷拔出长剑,挺身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声怒吼:“大胆!”远处几名甲士跑步上来围住了田常。秦孝公勃然变色,大喝一声:“下去!”转身拱手道,“先生见谅,有话请讲。”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声道:“田常身为稷下名士,非但作《恶政十陈》,且鼓动同人离开秦国!然则,秦公非但不以为忤,反以国士待我。人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田常当以一腔热血,昭秦公之明!”话音方落,长剑倒转,洞穿腹中,一股热血直喷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惊,扑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手笑道:“公之胸襟,图霸小矣!当王天下!”说完颓然后仰,撒手而去。变起仓促,士子们都感到震惊,围在田常的尸体周围默然垂首。秦孝公抱起田常遗体,安放到自己的长案上,眼中含泪肃然道:“先生国士,以上大夫之礼葬之。”
满场士子庄重一躬:“谢过秦公高义!”
秦孝公向士子们拱手做礼,坦诚真挚而又不胜惋惜道:“田常先生去了,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难为。愿留则留,愿去则去。留则同舟共济,去则好自为之。秦国穷困,没有驷马王车送别诸君。远道者赠匹马,近道者牛车相送,每位先生赠送百金,以为杯水车薪之助。”
一个中年士子感动哽咽了:“我等离秦还乡,皆因与秦地风习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艰难困苦者。我等没有对策可呈,然绝无他意,尚请秦公详察。”秦孝公不禁大笑:“周游列国,士子风尚。入秦去秦,寻常得紧。十年后,敢请诸位重游秦国,若贫弱如故,嬴渠梁当负荆请罪于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声掌声响彻招贤馆。
当南门箭楼上响起五更刁斗时,招贤馆方才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晨,景监送走了三十多名东方士子,又将留秦士子们的各种事务安排妥帖,才来到国府觐见秦孝公。时当正午,秦孝公正在书房外间用饭,立即吩咐黑伯给景监送来一份午饭:一鼎萝卜炖黄豆,一盘黑面烤饼。看看国君面前也是同样,景监不禁眼眶湿润起来。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书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阳正好,院中走走。”景监随孝公来到庭院,落叶沙沙,阳光暖和得令人心醉。孝公笑道:“景监匆匆而来,要跟我晒太阳?”景监一时面红嗫嚅,开不了口。孝公看着景监窘迫,哈哈大笑:“说吧,任事不怪你就是。”
“卫鞅对策,实在迂腐。”
“迂腐者又不是你,不安何来?”
“臣斥责卫鞅,说他的对策是亡国之道。他回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
“他说,我卫鞅千里迢迢,难道就是对秦公讲述亡国之道来了?”
秦孝公闻言,默然良久,笑问:“内史还想如何?”
“臣斗胆,再次听卫鞅一对。”
“内史不死心,就再见一次了。我看,明日正午,就在这院中。”
次日正午,卫鞅、景监一起向国府而来。进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用餐方罢,正在庭院中漫步,见二人到来笑道:“本公正在恭候先生,这厢请。”来到政事堂后面的空阔庭院,只见树下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案几齐备,黑伯正在摆设茶具。显然,秦孝公要在这露天庭院听卫鞅第二次对策。秋日和煦,又逢午后最少来人的时刻,院中一片寂静清幽,正是静心交谈的大好时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纷扰,先生或未尽兴。今日嬴渠梁屏弃杂务,恭听高论,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卫鞅从容不迫道:“君上既然不奉王道,卫鞅以为可在秦国推行礼治。以礼治国,乃周公所创兴邦大道,孔丘一力承袭之。以礼制为体,以仁政为用;仁政理民,礼制化俗,使国家里外同心,达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民风淳厚,国力自然凝聚为一。”
秦孝公不像头次那样一听到底,微笑插问道:“儒家主张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其实就是要恢复到西周时的一千多个诸侯国去。此道,先生以为可行?行礼治、复井田、去赋税,方今战国也可行?”
卫鞅一副老成模样道:“儒家行仁政、复礼治,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大理也。”秦孝公冷冷笑道:“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实力较量,先生却教人不以成败论美恶,不觉可笑吗?果真如此,秦国何用招贤?”
景监在旁,沮丧至极,只是不好插话,大惑不解地盯着卫鞅,脸上木呆呆难看至极。卫鞅却不急不躁,没有丝毫窘迫,从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秦孝公笑道:“无妨,洗耳恭听。”
“若君上痛恶仁政礼治,卫鞅以为,可行老子大道之术。老聃乃千古奇才,其道家之学,绝非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乃是一种深奥治国之大学问。方今天下刀兵连绵,若能行道家之学,则君上定成千古留名之圣君!”
“敢问先生,道家治国,具体主张何在?”
“官府缩减,军队归田,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此乃万世之壮举也。”
“还有吗?”
“道家精华,尽皆上述。其余,皆细枝末节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学,如何尽教人成虚名,败实事?此等学问,与宋襄公仁义道德如出一辙,有何新鲜?一国之君,听任国亡民丧,却去琢磨自己千古留名,这是为君之道?是治国之道?”说罢站起来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去做别的事了,治国一道,不谈也罢。”大袖一挥,径自而去。
景监呆若木鸡,难堪得不知何以自处。想追孝公,无颜以对;想说卫鞅,又觉无趣:只有板着脸生自己闷气。突然,卫鞅仰天大笑,显然开心至极。景监愕然莫名:“你,莫非有病?”卫鞅再次大笑:“内史,我高兴也!”景监上下端详:“你,高兴?还有高兴处?”卫鞅深深一躬:“请与我客栈共饮,以贺半道之功。”景监气狠狠道:“看你卫鞅能有甚个名目?走!随你。”
卫鞅拉着景监,欣然来到渭风客栈。侯嬴立即摆上肥羊炖与苦菜烈酒。景监闷闷不乐,卫鞅满面笑意。侯嬴疑惑地看着两人:“一喜一忧,究竟如何?”景监摇头叹息道:“又说了一通忒没力气的话,君上拂袖而去。你说你,高兴个甚?不是有病吗!”侯嬴不禁笑了起来:“鞅兄原本卖药,何以自己有病?”卫鞅大笑举爵:“来,景兄,侯兄,我等先痛饮一爵!”景监低头不语,更不举爵。侯嬴笑看卫鞅。卫鞅微笑道:“景兄莫要沮丧,与君上今日一会,大功已成一半矣!”景监蓦然抬头:“大功?你还有大功?”卫鞅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场,但闻国君求贤而择臣,可闻臣工亦求明而择君?”景监惊讶道:“你是说,你是在选择明君?”卫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语中的。”景监依然一脸困惑:“用亡国之道选择明君?”卫鞅悠然道:“景兄曾扮东方大商进入魏国,想来对商道尚通。请问,今一人怀有绝世珍品,当如何寻找识货买主?”
景监毫不迟疑:“自当示珍品于买主,真实介绍,如实开价。”
“若买主不识货,又当如何?”
“继续等候,另外寻觅识货买主。”
“整日怀抱珍奇,沿街叫卖?”
“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景监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听之。”卫鞅颇为神秘地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绝不可轻易示人。首要大计,在于选择目光如炬之识货者,此所谓货卖识家也。试探买家之上乘法则,先示劣货,后出珍奇,如此百不差一。景兄以为如何?”卫鞅的口吻,完全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
景监还在回味之中。侯嬴笑道:“不识劣货,岂能识得绝世珍奇?鞅兄如此精于商计,佩服。”卫鞅揶揄道:“鞅为殷商之后,略通一二,聊作类比,二位见笑。”景监猛然拍案,高声道:“好!君择臣以才,臣择君以明,不识货,焉得为明?鞅兄高见,景监茅塞顿开!”
侯嬴笑道:“如此,前路如何走法?”
“看内史了,景兄对卫鞅还有信心否?”
景监大饮一爵,长吁一声:“硬起头皮,再来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说好,这次是劣货还是珍奇?”卫鞅、侯嬴同声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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