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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1章 豆蔻初芳羡宫墙
林怀章的腿脚却居然被抱住。她甚至是了不小力气。
“主子……她想进宫!她不能嫁!请少爷帮……”
自觉犯下大错,脚底那瘦小身形很快收起胳膊向后一扯,更加用力地叩头,更加惊慌地认错。全是伪装,你听那张嘴里,居然仍旧不肯放弃。“奴婢就算惹少爷生气……!少爷打死奴婢也好!”这不就是长久以来捏准了林怀章好脾气,专在此低声下气,“可这件事对主子实在重要,是十年来忘不掉的……她总是哭,就是因为钱家受了委屈!她一定要进宫去讨公道!少爷您体谅体谅主子的、主子的孝心,您行行好!您主意那么多,您是大少爷,只要您说句话……”
“你的意思,我若不帮这忙,就是不孝不悌?”
林怀章简直想笑了。他甚至伸个懒腰,回身四面往往,挑挑拣拣找不到心意趁手地家伙什儿,又像书僮招呼:“银子放回去,我镇纸……嗯,季尧,笔。你、长姊身边伺候的,伸手。”
就算是大冬天,就算是细细一支笔杆,照手心这么抽下去也有的疼。可再一次、没有半分犹疑,破旧的夹衣衣袖颤抖着抬起。托在手上的,却是不知何时已被那小丫鬟叠好的一身夹袍。
是昨晚他典给那盲妇的一身。
“季尧少爷人好……买回来了,还给了、他们好多银子。是那个姐姐,照顾了少爷。昨晚上下大雪,不然,少爷要被冻坏……”
“你俩……”林怀章两厢一望,到底是回来看小丫鬟,“是你的主意,还是季尧胆子太大。主家的钱,竟敢自己拿去做人情。季尧。你来说。”
“是奴婢……不是!是、是……”她大概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怯怯地又在掉眼泪,“那个姐姐说,也是受国舅爷……主子,也是受国舅爷……那么好的节日!她们却在受罪……奴婢、奴婢有罪!”
“没让你说话。”林怀章拿笔杆推了袄袍丢在地上,接着又皱起眉头,翘了笔头戳进她略显宽大的衣袖,“二姑娘教训过你了?方才季尧说县君围了三福堂,你是二姑娘专门放出来的?她惩戒了你、又放了你出门?”
小丫鬟低不可察地“嗯”一声。
“为什么。”
“……奴婢,笨。可能、这么大的事……说不动少爷,所以会、白跑一趟。”
“你知道自己要白跑一趟,还一定要来?”
“可、不一定……如果、如果奴婢再挨顿打,少爷就能愿意帮忙的话……”
她说着,将又黑又瘦、孩童般大小的双手自觉举高。
“只要、少爷愿意帮忙。”
此情此景,手中的墨笔哪还落得下去。本只是想做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好打发了这狗皮膏药、早早讨个清闲,这下倒好,逼得林怀章是气极反笑:“还知道自己笨。我看你是、笨到无可救药!”他说着,用那笔杆轻轻一敲小丫鬟的脑袋,“银子不要、前途不要,只管讨打。你这心眼是被石头长上了?说实话!是不是想跟进宫去光宗耀祖呢?你糊涂!就算!长姊能入宫,你瞧瞧你这样子,难道进宫去丢我们林府的脸?宫内的荣华富贵和你没关系,犯不着这么拼死拼活!”
小丫鬟还是回答:“奴婢知道。”
她的眼泪,原来真情实感,全都是为主子而流:
“奴婢、毕竟、答应了主子……奴婢真的、看到主子每晚上哭,哭她的娘,哭她没有了的娘。奴婢、也没有娘。奴婢知道,主子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连奴婢都!连奴婢都不舍得……”
一咬嘴唇,她继而迟疑着抬起头来:
“而且。钱家,是冤枉的,不是吗?”
那一双眼睛啊,圆溜溜的杏仁眼,蓄满泪水,却好似格外坚定,竟然还有直直抬起的一日,甚至就这么可称僭越地、定定望住了自己的少东家:
“即使很难,可这是个机会。有机会做正确的事情,怎么会舍得、不去做呢?以后、不会后悔的吗?”
日头高了,阳光渐斜,恰此时分过窗扇,有一缕微光正落在她面上。好奇怪,林怀章竟发觉自己好像从不曾如此认真地与人对视,更不曾如此认真地透过一双眼睛,打量一个人的灵魂。眼前的丫鬟实则面熟,但他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她每次来去匆匆,下跪埋首、敛气屏息着请求。所以他从不曾注意,她居然有这样一双热气腾腾、又清澈透底的眼睛。是水,如镜。他凝神长望,仿佛就揽镜自照,竟然看见避而不谈、不愿直面的他自己。
“我……也罢也罢!”收起鸡矩笔,他接过书僮递来的发带,起身捋平了衣裳,“她既心意已决……为人子女,为母亲一族洗刷冤屈的确是她本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合该为她去父亲面前走一遭。但至于父亲还拿不拿自己当她亲生父亲……”
他望向屋外夜色微朦的天,才挺起的肩膀忽地松垮下去。
“尽人事,知天命吧。”
“不成。”
林敛甚至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一口回绝:“她不能进宫。”
“陈家贩布制衣商贾之家,林家的嫡女、长女,如何能许给那贩夫走卒?”
“贩夫走卒?”做父亲的斜睨他一眼,冷哼出声,“你自己成日和行商张家那小子混在一处称兄道弟,现在嫌弃商人低贱?林怀章,临时编的借口,会不会有些太拙劣了?”
不等他找补,做父亲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声音接着就好像突然沉闷,或者说趋于和缓,甚至——如果林怀章并非怒火中烧的话,本应该听出其中有意掩盖、无从言说的复杂思绪:
“放心,她不会嫁作陈家妇;但、也不会入宫去做贵人娘娘。实在不行……但这些与你无关。”
可惜,可惜。林怀章从不曾安安静静听清他父亲训诫,更从来不曾听懂父亲苦口婆心的每一句道理。他只怪叫:“我是她亲弟弟!”就像以往每一次争吵一样,言辞激烈、双颊涨红。此刻林敛眼中的他,莫不就是他眼中的长姊?同样自怨自艾,同样幼稚可笑。空长年岁,枉读诗书,总以为自己是伸张正义的忠烈之士——他却不过只是个仗着父子血缘横耍无赖的顽童。
林敛甚至懒得再看他:
“思儿毕竟是钱家之后,身世牵扯复杂。新皇登基朝中风向未定,这关头上你让思儿进宫,你是要为你的康庄仕途赔上思儿的一世幸福?”一家之主略作一顿,声音已经极其凛冽冷淡,“林怀章,最近手伸得太长了。少自以为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先管好你自己!”
“所以您是要儿子像您当年一样、作壁上观?”
一如既往的回应。总是那些陈词滥调,亲儿子又得急声厉色再吼过一遍,什么他母亲本是出嫁之人冠了林姓本不应该遭受牵连,如不是她丈夫“明哲保身”将她赶出家门,又迎风转向上赶着娶了国舅心腹的女儿云云:“国舅陷了外祖下狱,害钱家充军流放。您投效国舅,那与那刽子手有何区别!一丘之貉!您害了母亲不够还害了长姊,如今还要再断了她的前途!”
自己这儿子还号称神童呢,这么些年都没长眼睛看清楚,也没学会些新花样么?林敛实在无聊,甚至肯安心等到最后一个字眼随着口水蹦出来,再回身一巴掌打儿子一个趔趄。林怀章后退半步,接着却反而挺起胸膛,在冬日穿堂的阴寒风里站得堂堂正正。他一定为自己骄傲极了。为自己的愚蠢、粗鲁、无礼、和短视。
林敛心下轻嗤,面上却不由浮出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破天荒头一回,他没有狂风骤雨般咒骂回去、更没有摔门而去,他只缓缓叹息:
“无知竖子,如何大放厥词。”
“母亲虽非我生母,但她教导立身做人的道理儿子字字谨记,不敢有片刻忘怀。”咬住后槽牙,林怀章深吸口气,“母亲、曾要儿子以父亲为榜样。她说父亲是不世出的英才,更是丹心一片的贤能。”
院外,是中书省同僚要到了。林怀章无意在外人面前自毁长城,所幸不再白费口舌,转身就是要走。却不过跨过门槛那瞬间,似乎有父亲低吟:“丹心碧血价高,实无必要。”——是自我开脱罢,无耻至极。林怀章甚至回以冷笑:
“儿子曾以为您是情非得已,以为您至少对母亲对长姊会心存愧疚,可如今才晓得,您、原不配做长姊的父亲。”
他不曾回头。
檐下的灯笼昏黄,小小一盏照不清窗棂上残存的尘灰。雪绒打个旋儿,沾上她领口因经年积压而凌乱泛黄的兔毛滚边,濡湿已嫌老旧的袖口绣样;寒风慢慢地送,浸透一寸寸发灰的黛色锦缎,渗进内里移了位的丝绵。她像只细花杆似的委顿在娘亲的旧衣里,不妨就倚窗轻轻打了个颤。
捏着手里的帕子,她拭去又一滴清泪。
“父亲……当真……怎么舍得……就这般心狠!难道,就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林怀章!是不是你把事儿做绝!你一定又任性妄为说了狠话是不是?你……父亲被你气狠了,连带的受累的是我呀!我今后、我今后就是陈家的黄脸婆。林怀敏是那宫里的贵人。你还是林府玉树临风的大少爷。你们一个个,都要瞧不起我,要骑在我头上耍威风的。我便再无翻身之日……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林怀思本不是什么病弱西施:丹凤眼风情万种,高鼻梁坚毅凌厉,方下颌大气端庄,大家闺秀美人胚子,最讨喜的长相。她此刻再将烟眉深深一蹙,双眸含泪将落未落,就像傲雪寒梅终于被压低了头,格外的委屈可怜。可林怀章偏不懂怜香惜玉,叉腿箕踞着只顾烤火,对身边上演了无数次的闹剧是充耳不闻。尚是正月,天还冷得很。他出门作说客时走得匆忙,忘了穿件厚些的夹袄;方才又冒着冷风一路寻过来,眼下只觉浑身上下都冻得是鸡皮疙瘩。
“少爷。”
是季尧,自己屋里那书僮。来的虽迟了些,但还算是有眼力见。林怀章接了外袍披上,挥挥手打发他去院外望风。长姊还在一句又一句地诉苦,那些经年不变的牢骚裹脚布般又臭又长,听得他是又搓手又跺脚,简直恨不得能化作只苍蝇逃之夭夭。他抬了几次头,数次插话不成只能烦闷又尴尬地揉揉自己后脖颈。或许该叫长姊去父亲面前走一遭的。照她这么喋喋不休下去,任父亲如何油盐不进,到最后不都得乖乖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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