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三十八章青殒
二哥摇头道:“各朝各代,没有长公主和藩王住在一起的先例,如果你接走景昊,势必贻笑天下啊。”
“藩王?”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朕已经和两府的人议定,重新册封景昊为吴王,将江南七州二十一县划归为他的封地,这样名既正,也好让他一生衣食无忧,了却朕和你的这桩心事。”
我明白过来,悚然心惊,“景昊这个样子,怎么去得封地?”
二哥摆摆手,“你放心,朕派裴青亲自护送他去。到那里也自有人保护照顾。”
我知道二哥为人,平时言谈举止一派温和,笑容春风拂面,但做事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品性。他的决定,一向没有商量余地。恰此时王公公抱着一大堆奏本进来,我便向二哥行了礼,退了出来。
五年的塞外风霜教会我忍耐。我能做的,只是给景昊准备带去封地的衣物。
二哥很快下旨。以裴青今日身份,担任护送之职,其实是很令人纳罕的。
沿着出城之路走来。风穿过长安城,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有白色花瓣落于肩头,引得我一时朦胧。
停了步子,才发现不是梨花,是早春里的残雪仍积在枝头,随风簌然而落,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零落散乱的白。
轻掸去肩头的雪末,我才想起,这个时节,梨花还没有开。
侍卫从马车里扶出新封的吴王。他已长得很高。若不是呆滞的眼神,那秀隽如菊的容貌已足以让少女倾倒。
我握住景昊的手,不知是他,还是我的手,滚烫如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景昊珍重!”
或许是略有感知,景昊竟眨了眨眼睛。我仔细看去,却仍是黑洞洞的眸子。
裴青立在不远处。还是那般温雅的面容,但他有很重的心事,重到让我一眼便看出。
不知为什么,我很难过,但是我仍然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青,早春尚寒,一路辛苦,你也要保重。”
“你不要伤心。”他也和我一样,一眼便看出我的难过。
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许多事,还不能说,你……不要怪我。”青的语调和平时一样温和,但不知何故,我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抬头向他脸上望去。他紧紧地盯着我。这样的目光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我有些发急,“什么事……青你有什么话?”
他却淡淡一笑,原本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深邃的眼眸里是一泓澄澈湖水。难以察觉的湿润,逐渐扩散开来。
“他和我那么像。你跟他一起,是因为恨我尚了宣城公主?如果没有他……”
他的眼神带着醉者才有的迷茫,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我,也是无法回答他的。关于耶律楚的一切,都被我刻意藏到心底最深处,讳莫如深。
我走开几步,让风吹走面上的悲怆,“这件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目光交错,似乎有许多光阴的碎片掠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我只怕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有机会。”他喃喃自语一般,停了停又说:“忘了我刚才的话吧,你要信我。”
我微微地向他一笑,“我当然信青。”
他也笑着,很多年都未曾再有过的灿烂明耀,然而,眼里却分明有水光。
“走了,玉,珍重。”
车马扬起漫天的黄尘,又缓缓降落到地上。这里,只剩下我。
春天虽是姹紫嫣红,却在一片空茫中过去。夏日的闷热随着巨大梧桐树上的知了鸣叫声传遍了整个天际,静园也被覆盖其中。景昊已经走了数月,裴青还未归来。然而却有一件事将要划破我枯燥的生活。江西道布政使黄林魁进京述职,跟着他一起来的不仅有琳琅,还有我的泽儿。一想到又能见到泽儿,我每日便觉喜气扑面。
这一日,竟有雅兴在静园的花园中漫步,跟随侍的侍女讨论鲜花的品种和特性。谈到兴高,还要亲自拿剪子剪了花圃中新开的月季给她们插头。
一个侍女簪了花,笑道:“我看不是鲜花艳丽让殿下开怀,而是心肝要到了吧。”
我也并不掩饰,“母亲思念自己的孩子,有何不可?”
一群人正说笑间,管门房的内官却急匆匆赶来道:“启禀公主殿下,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有万急之事前来请见。”
“宗孝端?”我思索了一下。此人无人不知,他善于守城赫赫有名,也因性情耿直几上几下。因他是裴青旧部,故有所耳闻。不过除了裴青,我一向同军中朝政均无瓜葛。却不知为何来找我?带着疑虑,我拢了拢发髻,“让他到偏厅小待,本宫这就过去。”
我并没有直接步入,而是在通往偏厅的木门之侧先观察了一会儿,只见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威武男子在偏厅来回踱着步子,汗水已经湿透了他所穿之衣,却无心擦拭。
我微微咳嗽了一声,从木门穿堂而入。宗孝端听见声响,当即跪倒,“臣,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参见燕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每说一次千岁,便重重给我磕一下头。
这样磕法岂不是头破血流,我连忙叫人拦了起来,“将军威名满天下。燕国实在受不起这般大礼。不知将军来到静园,所为何事?”
宗孝端并未起身,而是号啕大哭起来,“公主,请救裴帅。”
我从未见武将这般伤心,又一听是裴青的事,心中猛然一悸,慌得声音也打着战,“为何叫我救他?他不是在吴王封地吗?难道是吴王出了什么事?”
宗孝端一脸惊讶地瞪着我,几欲捶胸顿足的样子,“吴王已薨,裴青以失职之罪下了天牢,这事朝廷诏谕已发各道数日,怎么公主竟不知道?”
恍如被沸腾的油浇中,身体难以置信地腐烂一样地疼痛。耳边喧嚣起无数金石铜锣乱敲乱打乱撞之声。若不是一个侍女眼快上来扶我,我已坠倒在地。
我撑在侍女身上,嘴唇剧烈地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身侧侍女忙问他:“宗孝端,你快告诉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边哭边答道:“数月之前,臣外放岭南,曾去裴帅府上告辞,碰巧皇上御临裴府,臣只能在偏殿等候,不经意间,听到了皇上和裴帅的对话……臣万死!臣那时只顾着裴帅的安危,未能顾及吴王。”
侍婢扶我在椅上坐下,我才稍稍缓过一口气,勉强问道:“皇上……说了什么?”
宗孝端直着脖子便道:“皇上对裴帅道,爱卿也是熟读史籍之人,应该清楚,前朝太子必不能容于当世之君。朕虽然豁达,但为国家社稷计,也不敢忘记祸起萧墙的前车之鉴。”
犹如一点星火掉入水中,轰然一声,心已炸裂。我缓缓言道:“你是说……是皇上让裴青杀了吴王?”
宗孝端忙答:“臣接到朝廷诏谕,就不分昼夜赶来京城。本想先去找宣城公主,却发现裴府已空无一人。无奈之下,才来寻燕国公主。世人皆知,殿下与皇上最为亲近。当下之事,如果殿下不出面,裴帅就必死无疑了。”说罢又向我拜。
我忽然站起来,“快、快备马,这就进宫去见皇上。”
马车轿子都嫌太慢,我直接骑马疾奔入大明宫。马蹄惊起尘灰泥沙,一路滚滚。
“快去通报,”我翻身下马,气喘吁吁,马鞭向随后跟上家丁手里一掷,对宫门外的侍卫道,“说燕国有急事求见皇上!”
侍卫都知道我与二哥亲厚,急忙去了。
一炷香……不到两炷香时间,我看到刘林高大的个子急匆匆奔来,满头是汗,“公主进去吧,皇上传召殿下。”
我随着刘林到了里间。此时的二哥正在批改奏折,身边除了一个随侍的太监,并无他人。听到我进来,也没起身,仍然在写着什么。
我盯着他看了他好一会儿,牙齿磨得格格作响,“二哥,我听说景昊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二哥一抬头看见我,便放下了毛笔,转身对刘林道:“让他们都下去吧,你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