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九章 敬之暗恚夏公骄
王君廓所部伏兵,分从三面杀出。
持矛、刀的步卒在前,弓箭手居中;再后是刚上马的骑兵。
弓箭手一边往前冲,一边射箭。
却这箭矢,颇多火箭,而在王君廓营外,之前席地而眠的千余盗贼,睡时身下垫的有干草,并有成堆原先被元君宝、元仲文等以为是用来烧火的柴火,干草、柴火顿被引燃!
火势蔓延,拥挤着往营内冲的唐军将士措手不及,一下身陷火海。烈焰翻腾,浓烟滚滚,唐军将士惊慌大叫,乱成一团。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衣甲,皮肉焦灼,惨叫声此起彼伏。
元君宝、元仲文身不由己,还在被部曲推着往营内去,回顾看之,见身后已成火海,肆意燎烧其部尚未入营的将士们,又听见战马奔踏的声音,抬头见是数百王君廓部的铁骑,越过了弓箭手、步卒,打着尖锐的唿哨杀来,尘土飞扬。两人皆是心中明了,此战已成败局!
柴静的提醒,回到元君宝心头,他目眦欲裂,大骂叫道:“直娘贼!真狡诈之徒!”
元仲文转马回头,驱散兵士,艰难地到了元君宝近处,叫道:“将军!赶紧撤吧!”
营中也响起了鼓声。
王君廓不仅在营外设了伏兵,在营中也留置了精锐。
鼓声急促,营内数百悍卒在王君愕的督率下,如猛虎出笼,当头迎击乱七八糟的唐军。前有敌军拦截,后有烈火追逼、敌骑将至,此个关头,却怎么撤?
王君廓部内外夹击,遂大败元君宝、元仲文部。
幸得亲兵拼死相护,元君宝、元仲文乃才勉强杀出一条血路,得以突围而出。
两人狼狈不堪,逃出了十余里,方敢稍停,回首望去,远处火光冲天,惨嚎声隐约仍然可闻!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两位元将军脸色苍白,垂头丧气,满是懊悔与不甘。可也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南逃,一路收拢残兵,五千兵马,只剩两千余众,还蒲坂请罪去也,不需多提。
这一仗,王君廓的兵力如果再多些,彻底围歼元君宝、元仲文部并非难事。然而,兵力有限,未能全歼,——加上虞乡群盗的部曲,王君廓是有万人之众,可真正能用的其实只有他本部的三千精兵,又少骑兵,才数百骑,故而不好打歼灭战,但亦令来袭之两元部元气大伤。
扑灭了火势,传下命令,令清理战场,检点杀俘,统计伤亡,救治伤员,王君廓策马於火光余烬中巡视战场,洋洋得意,顾与赶来禀报战果的王君愕等笑道:“老子向大王保证,三千兵马,老子就足能扼住虞乡,便是独孤怀恩来犯,老子也不惧他时,君愕,你还劝俺,不要轻敌,最好是问大王再多要兵马!怎么样?老子是不是三千兵,就他娘的威震唐军?”
王君愕拱手笑道:“贤兄神勇,小弟佩服!只是唐军虽败,也许还会再攻,还需谨慎。”
王君廓哈哈笑道:“再攻又何惧?独孤怀恩这小子,要敢再来,老子再给他个有来无回!”言罢,挥鞭朝南边一指,豪气干云,左近诸将见状,士气为之大振,笑声中,轰然俱皆应是。
唯有一人,面色不快,默然不语。
王君廓目光落在此人脸上,从马上跳下,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假惺惺地说道:“王兄,此战之胜,你与诸兄所部诱唐军那俩蠢货入俺计中,功不可没。你们的大功,俺今日就报与大王。大王不日定就会有重赏。老子打仗,从来不贪没有功之臣的功劳,你且安心。”
这人可不就是王敬之。
原来王君廓以王敬之等部盗贼为饵,诱唐军攻营,自将本部精卒设伏在外的这一计策,他事先并未与王敬之等虞乡盗首说。——为何不说?只从起先宿眠营外的千余盗贼死了多少,他们先被唐军砍杀,接着被火烧,又接着被冲锋的王君廓部骑兵、步卒误杀误伤,加上自相践踏,尸横遍野,死伤泰半,就可知道,若是说了,这些盗贼肯定不干。
王敬之心中不忿,知被利用,却不敢发作,只得抽搐着眼角,鼓起腮帮子又落下,强颜欢笑,答道:“多谢将军抬举,敬之感激不尽。今日此战,敬之等只是微功,头功当属将军。”
则又说了,王君廓为何知道元君宝、元仲文今早来袭?只因他早早地在蒲坂设下斥候,日夜监视唐军动向,因能提前得知敌情,从容布阵。
王君廓亲热地拍了拍王敬之的肩膀,在诸将中寻到另外两个盗首,拉过来,也拍了拍他俩的肩膀,呵呵笑道:“大王向来奖罚严明!诸兄所部,今日一战,小有折损,但打仗嘛,伤亡在所难免。以些许伤亡,换来大王赏誉,俺窃为诸兄计量,实乃划算之极。你们说,是不是?”
王敬之等还能说甚么?口不应心,应道:“是。”
王君廓见众人应声,又自度今日之战,歼灭了唐军千余,功劳不小,心中更是得意,便高声宣布:“今日庆功,全军犒赏!明日再整兵马,防备唐军反扑。”
——元君宝、元仲文部共五千兵马,他俩收拢得了残兵两千余,按此来说,王君廓应是歼灭了两千多唐兵才对,怎他战果才有千余?原因也很简单。两千多残兵是元君宝、元仲文暂时收拢得到的,还有千余逃出了包围的溃卒,尚未及时归队。
当日庆功不提,呈给李善道的捷报送出,也无须多言。
只说元君宝、元仲文逃还至蒲坂,狼狈不堪,向孤独怀恩禀报战败详情。独孤怀恩惊震非常,赶紧召集韦义节、柴静等再议对策。商讨了半日,包括柴静在内,无人再有计策可献。只好一面上书李渊,轻描淡写地奏称“小败了一阵”,请求李渊尽快增援;一面加强蒲坂军营的防务,既防城内的尧君素部,又防王君廓部;并斥候连遣,侦探李善道部汉军主力的举止。
……
河东郡南北、东西最宽处都只有两百多里。
虞乡到安邑,百余里远。
王君廓的捷报,晚上就传到了李善道军中。
军报到时,帐外夜色已深,帐内灯火通明,李善道正在接见吕崇茂等新投之人。
吕崇茂年三十余,他家是夏县的头等豪强,夏县与安邑接壤,离安邑盐池不远,占着地利之便,其家世代经营盐业,家财万贯。此次投诚,他的部曲不下三四千众,有其族的宗兵、有夏县的精壮,还有些安邑盐池的盐工,这些兵马虽非正规军,但跟着吕崇茂抵御河东群盗多年,吕家有钱,配给他们的装备也不差,却亦是具备不俗的战斗力。
李善道已经授给了吕崇茂“夏公”的爵位,并任他为夏州总管,同时允许他留兵千人驻守夏县,而汉军各部俱不入夏县,等於是默认了他对夏县的实际控制。
吕崇茂得了这样丰厚的待遇,称得上较为满意,因亲自领兵,於今天刚刚到达安邑,与汉军主力汇合,却是提足了干劲,打算要协助李善道,将河东郡尽数打下。
“恭喜大王,王将军大败元君宝、元仲文!一仗打出了大王的威风。料独孤怀恩现必恐慌十分,趁此进战,河东全郡指日可下,独孤怀恩部歼之也易如反掌,蒲坂亦可为大王得之!”
吕崇茂的官话说得不错,他身形肥胖,坐在席上,如似肉山,穿着十色晕繻锦圆领袍,此乃蜀中贡品,一匹值百金,锦纹以金银线织就孔雀翎眼,外罩紫羔裘半臂,羔皮取自未满月的羊羔,毛尖凝着层霜色,行动间如流动的银雾,腰间蹀躞带镶嵌七宝,最夺目的是正中的海龙青玉石,温润莹亮,透着隐隐青光,带上垂挂了五条错金小链,分悬荷包、香囊等物事。
——只他这一身衣着装饰,便价值不下数百金,正适彰显其家之豪富。
和他一对比,李善道的打扮,简直就是寒酸了。
李善道外穿一领朴素的圆领袍,围着个革带,连个像样的玉佩都没有,足着短腰皮靴。不过衣饰虽简,坐在主位上,他神情自若,征战已久,居人上者渐久,自有不凡的气度显出。
“君廓其人,公尚未见过。当日他自告奋勇,领兵先赴虞乡日,我就知道,独孤怀恩如果胆敢往犯,定然不是他的对手,必败无疑。这不过一场我意料中的小胜罢了,不足多提。倒是比之吕公你的助力,价值更胜君廓此战之胜。”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
吕崇茂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得色,随即谦逊说道:“大王过誉了。大王席卷河北,雄视海内,论今之天下英雄,非大王何人可属?崇茂以微末之力,能为大王效力,乃崇茂之幸。”看了看李善道,说道,“臣有两策,敢献大王,足保可为大王旬日内尽取河东,占有蒲坂!”
“哦?公之策,当然是高明之策。我敢闻其详?”
吕崇茂说道:“说起来李渊,也算个豪杰,他在太原时尝败魏刀儿部,起兵作乱后,又大败宋老生部,然其所用之将,却多无用之辈!吕绍宗、韦义节、独孤怀恩,名头一个比一个大,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草包!李渊接连换了三将,到今不能将蒲坂攻克。
“久攻不下,其蒲坂之兵早已士气低落,军心不稳。元君宝、元仲文皆蒲坂唐军中的上将,於今为王将军大败,丧师泰半,是雪上加霜,更添其军之颓势。臣之愚见,何不借此良机,大王挥师,直向蒲坂,以雷霆之势,破歼独孤怀恩部,何难之有?
“独孤怀恩既歼,臣与蒲坂的守卒军吏颇有相熟。彼辈困守孤城数月,早已疲惫不堪,见我军势如破竹,必生降意。到时,臣再为大王招降城中,内外夹击,尧君素再忠戆,蒲坂有矣!
“以此大胜之威,河东郡余县,亦将望风归降,旬日之内,河东不就尽入大王囊中了么?”
李善道仔细地听他说完,问道:“公与蒲坂守卒军吏相熟?”
吕绍宗似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回大王的话,蒲坂守卒大部分是尧君素的旧部,但其中也有本郡人,特别安邑盐池的盐工,被招募到其军中的不少。臣与这些盐工的头领,包括尧君素军中的本郡人,相熟的不为少也。只需大王一声令下,臣便能策动他们内应。”
李善道看向屈突通,说道:“屈突公,尧君素军中有本郡人和安邑盐工?”
屈突通回答说道:“启禀大王,确有其事。臣留尧君素守蒲坂时,尧君素为充实城防,确是招募了些本郡的青壮及盐工入伍。”顿了一顿,补充说道,“非但尧君素军中有本郡青壮、安邑盐工,臣闻,独孤怀恩部唐军也裹挟了甚多的本郡青壮,另并亦有盐工往投。”
吕绍宗说道:“不错。独孤怀恩部也有本郡青壮和盐工。两个月前,蒲坂唐军还是韦义节为主将时,曾有柴静向他进策,建议利用盐工,挖掘地道,以破蒲坂。只是韦义节虽采用了此策,蒲坂城的城基入地太深,达有三丈,盐工挖掘不进去,最终无功而止。”
安邑的盐工长期从事盐池地下作业,如采硝、修卤渠等,具备地道挖掘的技术。柴静本为隋之解县令,了解本郡的盐工技术,知其挖掘能力,因而之前曾向韦义节提出过此策。
李善道琢磨了会儿,说道:“若真如此,吕公,你之此策可行。不过,独孤怀恩所部唐军尚围在蒲坂,招降此事,却得等到独孤怀恩部解决之后,才能进行。”
吕崇茂说道:“大王英明,臣正此意。”见李善道对他“借此良机,大军直向蒲坂”此策没有表态,追问说道,“敢问大王,对独孤怀恩部的进攻,何时可发?臣愿领本部为王师先导。独孤怀恩军中的本地青壮、安邑盐工,臣亦愿为大王招降!”
“公之此策亦佳。然独孤怀恩部众两万余,不可轻视,屈突公,公以为吕公此策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