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404章 只有清香似旧时 你想回家吗……
厅中又回归寂静。月池暗自发笑,“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不想认可匠户的工作也行啊,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技艺和人才被敌人夺去,自家却不断走下坡路。
剧烈反对心学的理学家们已经纠结地肠子打结了。从内心来说,不论是伊/斯/兰/教,还是心学,他们都想全部撵出意/识/形/态领域。只是形势比人强,如今已经到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时候,心学再怎么样,也是在沿着儒家的脉络在发展啊。
文官还在迟疑,宦官和武将却没有这些顾虑。
司礼监的反应非常之迅速,表示他们愿意接纳这些匠人,给予他们职位。反正太监升职系统也是混乱的,他们不介意再混乱一点。
武将马上跟着附和,甚至还拿出了旧例,孝宗爷时,有人名为吕纪,极善花鸟画,深得孝宗爷赏识。可宫廷画院无官秩,所以孝宗爷就给了他一个军官的职位。他在朝时,历任百户、副千户、指挥,直至指挥同知。如今这些有功于世的匠人,也可以走吕纪的老路嘛。这当然是夸大之语。匠人和画师有本质区别,就算是朱厚照本人,也不可能给身在贱籍之人这么高的官衔。不过现在是吵架,当然要说得狠一点。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抢人。不忿之人腹诽了千万遍,李越就这么看着?但没人敢真的去瞪她。
月池明知这是为何,却无意加入争执,她是来做裁判的,不是来下来比赛的。
她抿了一口药茶。直接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奥斯曼是软刀子割肉,佛郎机却是硬刀子伤人,如何应对,也合该议一议。”
这又是另一个大难题。打是肯定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可要是退步和佛郎机人做生意,那又如何对得住无辜死去的同胞,这是奇耻大辱。
大太监李荣迟疑片刻道:“要不,勒令佛郎机人交出罪人,视他们交出的犯人人数,来决定贸易的种类?”
这谁听了不叫一句绝,不愧是在宫里搞了几十年阴谋诡计的大行家。一块铁板是很难打穿,可要是分而化之,不就容易多了。
可武将坚决反对,镇远侯顾仕隆道:“这仍是和他们交易,有违我们的禁令。”
“儿郎们打了胜仗,我们反而要让步,岂非是让他们白死了!”“这种口子不能开,必须要让这些洋人,付出惨痛的代价。”能坐在这里的武将,一半是经过武举考验的勋贵,一半则是从底层靠军功爬上来的将官,身上仍有血性在。
李荣道:“这是计谋,又不是真的要和他们长期贸易!硬碰硬的消耗不可取!”
宦官和武将又开始争论不休。内阁首辅杨廷和敲了敲桌子:“好了,各退一步如何。”
王鳌道:“怎么说?”
杨廷和道:“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
月池道:“请教元辅,谁为友。”
杨廷和道:“未曾犯我领土者,皆可为友。”这是要借刀杀人。佛郎机人想争取到大明的货源,那么其他国家呢?
这就是帝国的精英,当他们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于维/稳时,要打破他们的架构,比登天还难。可只要走出那个死循环,让他们的目光投向外面,他们一样能让敌人为之胆寒。
杨廷和看向月池:“你对西洋之国,最为熟悉。在你看来,谁最宜成为我们的朋友呢?”
月池默了默道:“佛朗机人侵略了北非的休达及其临近的数个港口。休达交通便捷、又接近金矿和盐矿,是支撑佛朗机扩张的核心基地。摩洛哥人饱受苦楚,一直在艰难作战,抵抗侵掠者。”
金矿、盐矿!五军都督府的人声音在发颤:“那我们身为天/朝,很该主持公道啊。”
月池的声音很轻,似是在开启一个梦:“可我们该怎么做呢?”
这下,没人再起无谓的争端。大家开始群策群力,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直接派兵是肯定不行的,一来人生地不熟,去了也未必帮得上忙,一来万一人家把他们当作和佛郎机是一丘之貉,那就问题大了。所以,第一步,先派遣使者,向当地君主表达他们的善意。第一步,开展浅层交易,售卖各类药品、布匹和小型火器,展示他们的实力。第三步,进行深度合作,火炮、战舰都可以卖。大明得到自己想要的金矿,摩洛哥人得到打退侵略者的武器,而佛朗机人得到抱头鼠窜的下场。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过,刘瑾又指出,不能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还要西欧内部找到能牵制佛郎机人的合作方,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听说那里有无数弹丸小国,本来也不是铁板一块吧。
这下两条牵制西方的道路,都已初见雏形。众人已说得口干舌燥,心中却涌现自豪。看看,这么难对付的事,他们还不是也一样想出了办法!
月池道:“有道是:‘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当下看来,同心也没有这么难,不是吗?”
文官、武将和宦官,都是一噎。有人想要辩解,有人要想要申诉,想要通过言辞为自家争取更多的好处。月池却没有听下去的兴趣,时至今日,她既不需要退让,也不需要委婉。她只需要直白地告诉在帝国的中枢,她觉得这么做就行。
她正了正身子:“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三堂共治是一贯的传统,不会因谁折腾得厉害就被打破。”所以,别想着独吞、别想着独占,这是不可能的。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这是早已有预料的结果,他们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意外。
“其次,如今还远不到躺在功劳簿上数钱的时候。贪得无厌,只会给强敌留下可趁之机,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各退一步,反而能共享荣华。”
这是劝告,接下来,就是警告了。
“最后,对内对外的路线,都已初定。可路线要成真,离不开大家同心同德,通力协作。切记,顺天顺民者,天助人助,逆天逆民者,天违人违。大家已经辛苦了大半年,别闹得前功尽弃。”简而言之,谁再挑事,她完全不介意送谁一程。
她露出微笑:“好了,大家可以再商量该怎么分工了。”
这次会议,定下了后续发展的基调,那就是以和为贵,共克时艰。在大朝会和奏本上吵得天翻地覆的景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宦官老神常在,刘瑾非常清楚,他们不可能独占官营产业的管辖权,但只要他们直属于天子,行使内臣的监察之权,就能永远占大头。这是由宦官在大明政治体制中的特殊地位决定的。而李越是知道轻重的人,就算以前不知道轻重,现在也绝对知道轻重了。她不会损害天家的利益。所以,刘瑾一方面死死把住水转丝纺场的管辖权,另一方面加倍投入兵仗局的研发生产,老刘完全不介意给火器匠人一个宫殿侍衔的名号。他甚至力劝朱厚照在天津建立火器场,反正老式火器淘汰了就用不上了,干嘛不再修一修,完全可以卖到非洲去换金矿啊。
武将则是有些忐忑,有人担心李越会不会有所倾斜,对此更多人则报以嗤笑:“他要是有所倾斜,你估计连坐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从武举改革,到东官厅建设;从边军改革、京营改革,到《功臣袭底簿》的出台;从北伐大捷、抗倭大胜中的平民将官大规模升迁,到底层士卒待遇的改善,哪次没有他的身影。平民武将能有出头之日,虽说主要是天恩浩荡,但也离不开李越的襄助。最后大家统一意见:“要是连他的人品都信不过,就没人可信了。”“他只会对付两种人,要么是搅屎棍,要么大硕鼠。咱们不去找死不就好了。”武将打算,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赚钱。他们计划先从船政做起,因为打倭寇的缘故,军队掌握了最先进的造船技术。现在这么多商人都想出海,而饱受敌人侵扰的友邦肯定也需要自己的船。这样庞大的市场,可不能放过。沿海的卫所频繁与船工、商人接洽,许以军职厚利,谋划建立大船场。
而文官仍陷入名教之争。这几年,顾鼎臣、湛若水、穆孔晖等人在北方多次讲学,心学日益发展壮大,多次登上大经筵的舞台,可却仍无法纳入科举考试。这正是由于占据正统地位的理学,坚决反对的结果。可现在问题已经逼到眼前来了,要么就是接纳心学,改革官制,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武将和宦官吃肉,他们喝汤。杨廷和叹道:“是该变变了,经世致用没什么不好。”他成长之时,其父杨春并未入仕。寒微的出身让杨廷和目睹了底层生民之艰与政治之弊,他自小就以匡扶世道为己任,穷究经世致用之学。也正是因此,他和他的长子杨慎都十分憎恶束书不观、内向求道的空疏学风。【1】而心学的实用性、草根性,正符合了这两父子的观念。有他们的牵头,心学官方化的步伐又推进一大步。而又一次到华的奥斯曼阿訇团更是起到了强效催化剂的作用。很多人都开始害怕,不能再拖了,再耽搁下去,就要再和谟罕蓦德斗起来了,说不定还要引起国家矛盾!
只是,读书人总得讲究颜面,也不能就这么直接下坡,好歹有个梯子吧。所以,有人指出,接受心学也可以,必须要改变心学中不当之处。因此,又爆发了三次大规模的论辩。每一次论辩,都围观者众多。心学的影响力,更是因此倍增。而吏部和礼部也多次探讨,怎样改革官制才能平衡新旧。他们初步打算,先把上林苑监的品级,集体提上一提,同时允许将技艺超群的匠人、农人纳入官衙吏员队伍。匠人由贱籍到吏员,已算是一步登天。
她只是参加了一次大集会,停滞不前的局面被推进一大步,几方乱斗的情况逐步归正,内忧外患都得到有效遏制。朱厚照看着递到他面前的奏本,都不由感慨万千。张永躬身道:“这就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这是您择能而使之的善果。要不是您果断召回李尚书,这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朱厚照默了默:“是吗?”
张永心下奇怪,皇爷怎么看着兴致不高的样子?这位因刘瑾打压,沉寂多时的大太监近日也活络起来,他主管御马监,这火器出海该由他来主管才是。
朱厚照无暇理他们这些小心思,处理完政务后,便又例行召见御医,这已经成了他每日的固定环节。葛林已经老到说话都磕巴了,所以主要发言人变成了王太医和谈医妇。月池的作息和服药时间,非常之规律。她甚至也不怎么劳累。强召女工引起的乱象,已经被她快刀斩乱麻解决了。目前她最关注的事务,一是水利建设,一是粮食生产。这两项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几乎每天,她都能收到好消息。可她却仍在衰弱,日复一日地衰弱。
最好的药,最好的食材,最好的照顾也无法阻止这一进程。王济仁又想起了先帝爷最后的那一年,情况也是这样。人力如何与天命相抗?可皇上仍不甘心,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大发雷霆,而是十分冷静地部署,可就是这样的冷静,反而更叫人害怕。
“又来一批西洋大夫,据说身有奇药,你们要细细甄别。朕会派给你们一批囚犯试药。”
“苗医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术,朕已遣人去寻,不日将至。”
“继续从民间采购医书珍藏……”
一连串命令,听得三个医生寒毛直竖。他们必须提醒他,他付出这样大的努力,抱有这么高的期待,要是人还是没了……谈瑾德鼓起勇气说了一句:“皇爷,请恕奴婢斗胆,心病还要心药医。”
短暂的寂静过后,朱厚照道:“当然。这个道理,朕再明白不过了。”
月池每天雷打不动地溜狗。大福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低下来喘气。后来,月池找人做了一辆小推车,就把它放在车里,慢慢地推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