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五章 法诀
天边尚未发白,鸡鸣之声尚未响起,他还看得见阴间世。
这一次他看见了厉鬼,纠集成一团,盘踞于杨燈身体中的厉鬼。
水底阴重,上一次从放生池底到秦淮河底,怨魂织就一片水草,将杨燈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杨燈自以为在向上游动,其实是在向秦淮河的方向游。
他一个阴间人,手伸进怨魂所裹成的蚕茧,都觉得彻心彻骨地凉,仿佛有千万尸山的怨魂在他耳畔呼啸而过,尖锐的啸声撕心裂肺。
今日李柔风所见之鬼更厉,所携带的怨气之重,竟活生生在杨燈的灵魂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寻得那阳气稀薄之处钻了进去。
杨燈身上的厉鬼不止一个,它们如缠绕在一起的长蛇,纠结着、扭曲着,模糊成一团,分不清面容。它们旋转着、冲击着、尖叫着,声音比那晚上在秦淮河里的还要吵闹。杨燈杀人如麻,手底尸山血海,眼下有千万条阴魂聚集在这个酒坊里,压得李柔风喘不过气来。
李柔风把张翠娥的手按上杨燈的天灵时,厉鬼们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啸,刺得李柔风在那一瞬间捂住了双耳。
一股幽凉之意自每一个人足底生出,萧子安面前的薄纱帘忽然无风自卷,飞起的那一刹那,他看清了李柔风脸上骤然现出的痛苦神情,以及双手捂耳的诡异动作。萧子安悚然而惊,心道眼前之人,果真能够通灵。
然而李柔风心中此时比萧子安还要悚然。
他本以为依靠阳魃身上充沛的阳气,足以驱散杨燈身上的厉鬼,孰料逃散出来一些,竟还有些厉鬼极为顽固,忍受着阳魃火焰的灼烧,凄号着在杨燈体内四下逃窜,不肯出离。
杨燈不再吐黑泥,却大叫着在榻上翻来滚去。萧子安慌忙命人过去按住他,只见他双目暴突,青绿脸上黑气浮动,汗湿衣衫。显然,他正在承受比方才多百倍的痛苦。
李柔风看到那些厉鬼被阳魃的火焰逼得更加暴戾,开始撕咬杨燈的魂魄,也不知杨燈还能支撑多久。固然他希望杨燈受此恶报,然而又岂能任对方在此时死去?李柔风心如火燎,抓着张翠娥的手道:“张翠娥,你再不醒,我便当真只能化骨给你看了。”
厉鬼越发肆虐,万千怨魂团聚成泼天暴风,翻动得这酒坊的瓦片房梁簌簌颤动,尘土迭连落下。屋中人无不心悸战栗,内侍俱劝吴王离开,萧子安到底有为王的胆色,道:“孤乃天命之人,这些阴鬼能奈孤何!”他厉声道,“你若救不活杨卿,本王这便取了你的首级,定此风波!”
十方鬼哭中,李柔风蓦然抬起头来。他看清了杨燈身上厉鬼狰狞的容貌,是萧焉之子,是萧焉昔日旧部,还有他的兄长。
兄长的眼睛正对着他,带着仇恨、怨愤、不甘……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兄长的眼睛里没有他。
那一瞬间,李柔风心中好似大锤抡过,将他胸腔中那颗死去的心脏击得粉碎。
他伸手去触兄长的脸庞,摸到的却是杨燈的身体。
须知这天地万物,遵循的都是同样的“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阴间人的身躯,就好似一个极大的坑洼,是极阴之地。阳魃的阳气如泰山压顶,厉鬼极力支撑,忽然有了这样一片阴泽,更是吸引着厉鬼们避入其中。
兄长最早感受到这一具阴身熟悉的气息。李柔风头颅骤然向后一仰,双目瞪圆,被那厉鬼侵身而入。厉鬼一个紧接一个,很快这具阴身便被厉鬼虬结。
厉鬼既去,风收尘歇。杨燈彻底平静松弛下来,脸上的青绿和黑气消失殆尽,一切如常,只是昏迷不醒。萧子安唤来医官为杨燈医治,医官把完脉,称杨将军只不过身体虚弱,调养数日便能复原。所有人都大松一口气。
李柔风单手撑着地面,大汗淋漓而下,很快聚成一小摊水洼。
纷沓的脚步声自他身边经过,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亦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厉鬼在争夺他这一具阴身。
他掀起沉重的眼皮,清透的双目中映出张翠娥的影子。他模糊地看到方才那团艳丽的火焰还在他对面,突然消失之后,下一瞬已经在他眼前。
通明先生摇晃的羽扇忽然停止。他看到张翠娥那一双天生摸骨算命的手折叠了起来,九宫八卦、十二辰文、宇宙万象,忽然俱浓缩于那一双手中。她飞掐北斗,双结五雷,勾指屈节,厉喝一声:“退!”
李柔风双目一闭,软倒在她怀中。
羽扇背后,那张仙风道骨的脸蓦然一冷。他心中,忽地浮现那道又哑又细、毫无温度的声音:“我就要这个阴间人,就要这个魂,别说小王爷的魂,就算换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许!”
“孽畜。”
仙风道骨的通明先生嘴唇里冷然吐出这样低沉的声音。
张翠娥被带回了杨燈府中。醒酒汤的效用并未持续多久,她在马车上又睡了过去。待她再次醒来,窗外已经大亮。她特地往外看了看,确认是白天无疑。
房中无人,她披了衣衫下床,见李柔风在外面小厅中看书。杨燈给他们安排的这个院落极小,也就之前冯宅一个正房那么大。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简陋,却也窗明几净,苍苔盈阶,清朴宜人。
李柔风今天换了一套寻常的青衣,当是杨燈府中备的,漆黑长发束起,依然干净整洁,手持一卷青简,指尖摸着竹牍上头的刻字来读。
张翠娥绾着长发,赤着脚走过去,没有声息。她看见这卷青简是《阴符经》。
窗边小几上有一个碎了颈子的陶罐,里头盛着清水,挺挺地插一枝含苞欲放的栀子,绿枝白花,甚是好看。
张翠娥忖着,这栀子花不算什么稀罕物,城中长得到处都是,要说这五浊恶世,也就这些花草清净,她向来摘时都是大把大把地抱在怀里,低头一嗅,香死个人。独李柔风小里小气,就摘一朵,还拣个破罐子装着。虽这么想,她还是弯了弯嘴角。
她出去唤婢子要了热水,在房中洗澡。她脱衣的声音悉悉率率,李柔风听着觉得不自在,便起身要出去。
“你过来。”张翠娥声音淡淡道,她放下衣衫,跨进浴桶里。
“娘娘洗浴,我不便在侧。”
“你看得到吗?”张翠娥嘲道,“外面那个婢子不甚好说话,你帮我讨个香胰子来。”
李柔风微一蹙眉,两相权衡,放下青简出去找婢子讨香胰子。不多时,他便拿了块香胰子进来给张翠娥。
张翠娥拿着牙白的香胰子对着光看了看,冷声道:“刻薄嘴脸的东西,我去问时小半块都没有,见着男人了恨不得全部家当都送出去。”
李柔风在一旁不言语,张翠娥放下香胰子,看向李柔风,道:“你必是很不喜欢我这般冷言嘲讽。”
李柔风道:“娘娘心直口快,是个好人。”
“李柔风,”张翠娥嗤笑一声,“这么虚情假意地同我说话,你累不累?”
李柔风微微一怔,听见她淡漠说道:“你还有一辈子时间要和我待在一处,很长的。”
说完这句之后,张翠娥便没再言语,只是让他出去,把房门带上。
李柔风走到外面,忽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发了一阵子呆,一时间书也看不进去,到旁边柴房去摸索着生火煎药。
不久之后,张翠娥洗完澡出来,换了红衣蓝裙的打扮,腰上仍用麻绳坠了一串发绿的青铜铃铛,一迈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李柔风想起那夜在鬼市,他远远地便听见这铃铛的响声。那响声在鬼声呼啸的阴间世中不知为何那般清晰,声声向他逼近,他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团艳丽的火。
张翠娥擦干头发,搬着浴桶出去倒洗澡水。她在他身边如风似火地走过,叮叮当当,悉悉率率,来来去去手脚麻利地洗衣衫、晾衣衫,却不同他说一句话。
李柔风突然闲到不自然,道:“娘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做。”
院子里找不到撑衣杆,张翠娥搭着凳子去够那晾衣绳,声音干瘪地道:“你都已经向吴王报了说你是我郎君,我若再使唤你做事,那岂不是欺君吗?”
晾衣绳也不知是谁搭的,高过头,张翠娥踮着脚把衣衫甩上去,将其抻整齐。李柔风循着那铃铛声走过去,摸索着从张翠娥手中拿过湿漉漉的衣衫,手一伸便搭在了晾衣绳上。李柔风道:“我知道这般说会让娘娘负上三嫁的轻薄骂名,可倘若不这般说,他们必不许我跟随娘娘。”
张翠娥淡声道:“说便说了,没追究冯时的事情,已经算我们幸运。”过了会儿,她又自嘲地笑了一声,“三嫁,呵。”
李柔风晾完裙子和外衫,摸到手中的衣服小而柔软,质感与其他衣衫格外不同,薄薄一片,也不知道是什么,便狐疑地多摸了两下,张翠娥在旁边微臊道:“你老摸它作甚?”他忽而反应过来这是件女人穿的兜肚。昨晚马车上手底的触感传来,指尖发烧,他到底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下不由得一燥。
张翠娥抱着木盆走开,粗布长裙扫过小院中丛生的青草,清脆铜铃一声一声,都印在他的耳里。
回到厅中,李柔风拿了药罐和粗瓷碗过来。他手指摸着碗边,将热热的药汁倒进碗里。倒进去一碗,药罐中还有一碗。张翠娥长这么大,除了在范宝月家中的一次,就没喝过药,看着那黑褐色的药汁,便嘴里发苦。
她闭着气喝了一碗,李柔风又给她倒一碗,第二碗更浓。他倒的时候,张翠娥双足相错,蹬掉足上的布鞋,又悄悄解了铃铛。她赤着一双天足,端着碗无声无息走到门外种着石榴树的花盆边,正要倒,被李柔风伸手拦住。
“娘娘,喝了。”
张翠娥眉目一凛,把冒着苦涩之气的药碗递到他面前,干硬地说:“你喝。”
李柔风微一叹气,说:“娘娘,范世叔一张方子,能值千金。他给你开了五天的药,你且算算这一碗药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