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章 驿路有婴
东汉,汉明帝出兵西域讨伐北匈奴,奉车都尉窦固统领大军。
期间,窦固命假司马班超率三十六人护送郭恂出使鄯善国,汉使团队与北匈奴百人使团在鄯善国不期而遇。
当断不断必有后患,深谙此道的班超率部夜袭北匈奴百人使团,团灭之。
鄯善国王——广,一见班超呈上来的匈奴使者首级,立即表态要与大汉重新修好,并送侍子到帝都雒阳(即洛阳)为人质,以示真心。
鄯善东去雒阳,虽山高水远,但朝廷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四通八达的驿道让鄯善国侍子的前路也就不那么漫漫了。
沿途的驿站传舍接来送往——县次具酒肉,食从者及马,侍子到,接风洗尘;侍子离,遣人护送,一路上侍子虽舟车劳顿,却也不甚辛苦。
辛苦的是沿途接力护送的驿卒,原本风驰电掣的驿骑不仅要放慢马蹄小心伺候,还要警戒周遭形势,以确保侍子能囫囵个儿地抵达雒阳面圣。
若不然,无论轻重,负责护送的驿卒都得脑袋搬家,毕竟侍子的安危就是西域的安危,乃至驱逐匈奴之大计。
话说这沿途其中一环为酒泉驿置,它的副长官——置佐——马五是个讲究人,自告奋勇出了这趟掉脑袋的差。
马五不光是个讲究人,没有金刚钻,可不敢揽瓷器活。
马五的骑术枪术箭术,术术出类拔萃,沿途匪盗皆敬而远之;马五对敦煌至酒泉间的驿道了如指掌,就连他的黄骠马闭着眼睛在驿道上跑上几个来回,都不带跑偏哪怕一尺路。
这不,接受任务的马五前出阳关候到侍子一行后,即快又稳地将侍子全须全尾儿地护送到了酒泉驿置。
即快又稳——敦煌距酒泉一千一百余里路,是侍子此行中最长的一段路途,历时九天到达(律令规定驿骑日行一百八十余里,通常这段路程用时六日,如误期,至少一顿鞭子是跑不了的。)——但马五不是一人一骑,他护送的可是侍子一众人等,仅用时九天这事儿,就够沿途一带军民人等茶余饭后地谈上个一年半载了。
所以,被又快又好地送到酒泉的鄯善侍子很高兴,高兴之余却又落泪——想念家乡和父王。
遥想此次东行,归期未卜前途莫测,怎能不教人黯然神伤。
于是,鄯善侍子奋笔修书一封向大王表达不舍之情,以及为国为家奉献之决心。幸亏当时没有血书之说,要不然,侍子非血书不能表其意。
侍子拜托马五辛苦一趟,将这封信送达留守敦煌的鄯善使团,再由其带回鄯善国。
马五不怕辛苦,可他却怕掉脑袋。作为体制内的人,他心里清楚得很,驿站乃国器,岂能接私活——若是接了这单子,他马五就永远别再回酒泉驿了。
了解情况的侍子转而向前来迎接的胖督邮求助,胖督邮总辖敦煌、酒泉、张掖三处驿置,他当然有权利动用驿站资源为鄯善侍子送信。
胖督邮嘴上对鄯善侍子的家国情怀赞赏有加,手里托着鄯善侍子塞来的金子,于公于私哪有不应的道理,留给马五的却只剩辛苦。
马五一见时辰还早,于是向本驿置的最高长官——置侯——张鹄,请了路条。
路条上载明了马五此行的起始地、启程时辰及任务,有了这路条,才意味马五此行为公干,而不是掉脑袋的私单。
鄯善侍子是个讲究人,怎好意思让马五白跑一趟,他拦住行将策马的马五,匆忙写就一张二指宽的小字条塞到马五坐骑的褡裢里,并嘱咐马五将字条交给留守的鄯善使者,那是侍子对马五的五星级的赞。
胖督邮睁一眼闭一眼地望着马五飞驰而去的背影,他心里门清字条是什么,但就不知其价值几何——不过他会弄清楚的,如为贵重之物,以马五卑微的官阶如何受得起,到其时还得落到他督邮手里才算妥当。
九天之后的未时,敦煌至酒泉的驿道上阳光普照,一处山弯里铃声大作,马蹄得得。
黑影一闪,山弯里转出一骑黄骠马,马鞍桥上挂缨枪,马脖围系着半圈串铃,大作的铃声提醒路上闲杂人等避让驿骑,当者论罪。
马上坐定一人,正是马五。
春风得意马蹄疾,马五不虚此行,按时送达鄯善侍子家国情怀的书信,二指宽的字条换来鄯善侍子的五星级激赏——一副份量十足的金马镫。
这副金马镫原本是鄯善侍子留给自己用的,但有手下的明白人劝他——做人质,要低调。
所以,此物留下没带,正好给马五做了赏。
这副金马镫可以用来换几亩地,分给酒泉驿置的十二家驿户轮流耕种,松松大伙儿的紧日子——马五在心中盘算。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冲破黄骠马后蹄高高扬起的征尘,响彻在马五耳后。
这条路上,流寇、匈奴出没频仍,同出没的虎豹豺狼一样,危害沿途百姓及商旅,像马五这种驿骑倒是鲜有被劫——驿骑通常携带的不是官府文书,就是紧急军报,不当吃不当喝,劫了去非但没用,还要被官府抓去砍脑袋,干嘛呀,吃撑了么!——除非是敌军抓舌头。
马五对这条路像自家后院一样熟悉,自然对经常出没于附近的“邻居”见怪不怪,路边冻死骨;弃婴弃老弃残,不绝于路。
这次却大不同,虽然马五并未因一声婴啼而勒马,可婴啼却连绵不绝跟随着得得的马蹄,响彻在马五脑后。
马五心头一动,手中缰绳一紧,嘴里吁声长拉,黄骠马打了两声响鼻,收住四蹄,原地转了几转,停住。
洪亮的婴啼接踵而至,没了马蹄声和风声的干扰,更清晰可闻。
马五一边提马慢慢回转,一边侧耳辨别婴啼的方向。
路南,没错,马五下了论断。
马五驱使黄骠马,寻着声音慢慢找过去,随着愈发响亮的婴啼,路旁不远处的小土沟里,一个小小的襁褓正伴着婴啼的节奏,上下起伏。
马五滚鞍下马,牵着马走过去察看,簌的一声,一只大胖老鼠突然从襁褓下蹿出,沿着土沟一溜烟儿,不见了。
不用看到老鼠的头,马五就知道那老鼠的眼睛必是红的,在如此荒凉的驿道旁,这么肥的鼠必然是靠吃人活命的——确切地说,是倒毙于路或倒在地上的将死之人。
小小襁褓里的婴啼仍旧洪亮,说明婴孩应无大碍,但被刚才那只噬尸鼠咬伤,也是没错的。
马五放开黄骠马的缰绳,弯腰下去,一只手拨开襁褓——露出一张又皱又黑的小脸,小小的五官挤在一起,洪亮到甚至有些刺耳的婴啼正冲口而出。
马五伸出食指碰了碰婴孩的嘴唇,那张小嘴猛地含住手指,并拼命吸吮起来,劲儿还挺大。
“哦。”马五觉得还行,这孩子至少能活。
马五右手抄起地上的襁褓,将其揽在臂弯之中,他又四下看看这条小土沟,别无他物。
忽然,一只小黑脚从襁褓的下角蹬出来,脚跟上一片猩红,没了皮露了肉,在滴血。
“哦。”马五一看便知是方才那只胖老鼠啃的,作为常年奔波在驿道上的人,金创药自是常备于身——刀枪伤以及动物抓咬伤,都不在话下。
马五从马鞍后桥上单手取下酒囊,从敦煌出发时,里面装满了鄯善使者另赠的西域特产葡萄酒,给马五路上解渴用的。
砰的一声,马五咬掉酒囊上的塞子,对准小黑脚上的一片猩红将酒倒下去,婴孩在襁褓里扭动挣扎,哭声更甚。
马五的脑袋顿时就嗡了一声,从来没带过孩子的他,还是头一次被小婴儿怼脸大闹。
“喝点儿。”马五将酒囊嘴儿靠到婴儿的小嘴上,虽然不是装在夜光杯里,但并不妨碍那是上等的葡萄美酒,小婴儿喝得津津有味。
“够了。”马五手一抬,酒囊嘴儿离开婴儿的小嘴,小嘴吧嗒两下后,婴儿瞪开一双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好看,炯炯有神。
“哇”的一声,婴儿又大哭大闹起来,葡萄美酒的滋味还没尝够!
“再来点儿。”马五妥协了,小婴儿和酒囊嘴对嘴,长流水,喝得那叫个美。
说是再来“点儿”,但这“点儿”属实不算少了,马五都感到手上的酒囊轻了不少,婴儿却还没罢嘴的意思。
“给我留点儿。”马五重新抬起手,小嘴只吧嗒了一下就闭上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马五就是笑,笑着笑着,小脑袋一歪,竟醉过去——小脸儿黑里透红。
马五大笑并称快道:“这样好,省得麻烦!”
马五重新挂好酒囊后,从怀中掏出一小包金创药,并将其中的药面儿撒到已被葡萄酒消过毒的婴儿脚后跟的伤口处,金创药蜇在伤口上,婴儿的眉头皱了皱,小腿儿蹬了蹬,仍醉着没吭声。
马五松开腰间宽宽的革带,敞开上衣并将婴儿塞入怀中后,重新束好革带和上衣,一翻身,上了黄骠马。
马五坐在黄骠马上长身向四周望了望,并没见再有什么人,他将黄骠马圈回驿道上,双腿轻轻一夹马肚子,口中“驾”的一声吼,黄骠马立时腾空而出,驿道上一阵烟尘散去后,人马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