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44章 它还是我的江湖
雪月依然浪漫,秋霜依旧清凉。如今桃花落满了闲池,柳塘已现新绿。这等诗意之景,那位诗意无穷的少年却在闹市酒摊千金买醉,一柄长剑被随意丢弃在尽是尘土的土路上,紫衣大袍依旧,而绫罗之上,却尽是污点。他也没了当时那般无双的气质,少年侠气与墨客风度都近乎消亡,如今这般模样,倒真与浪荡公子无异。
酒摊的姑娘端着一坛新酒走来,一身百姓自家织的土布身裳,只是整洁干练,钱麟云酩酊之间看不清她的样貌,只觉得新酒极清,双手极白。
她扶正酒坛叹息道:“世间万般男子,醉后都是一般德行。”
钱麟云侧过身,活动了活动被压得麻痹了的胳膊,侧倚着桌边问:“世间女子,又有几人不是你这般模样?小生眼中,除了她,万般女子亦是一般模样。”
模糊间,见那白皙双手扶着桌沿,女子与缓缓坐下,一睁一闭间,那女子好像无比真诚地说:“可你不一样”
钱麟云侧身仰头笑着,晃晃的摆了摆手,任由大袖浸湿在酒中。对姑娘说:“世间所有人都说我天赋百年难遇,而如今那个空前绝后的老头轻轻吐纳,就碾压了我引以为傲的底蕴,如此狼狈,有什么不一样。”
他举杯倾倒,不见喉骨上下蠕动,好似就是径直倒进肚子里。然后往后一仰,被长凳绊倒,跌坐在地上,他爬到柱子边上倚着,竖着一根手指头含糊的说:“我以为,最美丽的日子,当是醉酒卧溪畔,年少掷千金,花间打马,醉意湖山,在裘马轻狂的青春里,一人一剑……算了,还是两人一剑为好,这样,就能一手执剑,一手执手,青丝随青丝,白头伴白头,任火山飞雪,溪底落花。如此,不负青春不负卿,自是世间两全,人间圆满。”
慕容问天看着如此颓废挫败的钱麟云,千里传音,对韩旷川道:“师父,我看您这激励的法子也不怎么样,看这小子的模样怕是被你一锤子打死了。”
韩旷川鄙视道:“不破碎起伏几次,怎么能有金刚般的心境你我心境之成一帆风顺吗要是这点打击都受不住,那也不配替你接手这个江湖了。”
慕容问天宽慰了几分,却戏谑道:“这小子可被那几个宗师看作心头肉啊,您就不怕您人家一起来揍你就凭您那多少年不精进的心境,能抗得住鱼戍旗几叉子”
韩旷川道:“你懂什么,这心境就好比玉盘阴晴圆缺,既然已足够圆满,再精进怕是物极必反,凉月如眉。再说了,那几个宗师都不差,但加起来也不一定打得过我最差徒弟一只手。”
……
酒摊上的钱麟云踉踉跄跄地扶着柱子站起来,甩了甩衣襟和袖子,正当他捡起观沧海时,一道凛冽剑气席卷长街,钱麟云看着扫来的一道剑气,立马清醒,但为时已晚,观沧海的长度让他来不及出鞘,只得弃剑腾空,从腰间抽出全宋,笔毫一弹,气脉凌空而出,截断了剑气。钱麟云稳稳落在酒桌上,不禁感到一股自头到脚的寒意,抬眼望去,街上的百姓散尽,几个商贩抱着胳膊取暖,还无比疑惑地望着晴朗的太阳,白菜都挂上了白霜,连马背上的毛发都凝了些水珠,钱麟云踩着长凳走下,正欲拾剑,只见一轻衣薄纱的健硕老者直剑刺来,钱麟云后仰抬笔格挡,顺势踹在那人剑鞘上,他收手卸力,稳住身形。钱麟云蹬桌前扑,全宋翻转,枪头刺向那人面门,老者来不及扫出剑气,只得依靠剑身与他短兵相接,老者不仅剑意浑厚,剑术更是卓绝,三招过后,老者大力向斜上撩剑。震开了钱麟云持笔的右臂,钱麟云侧身躲剑,左手顺势大力砸在老者右肩,虽不是惯用手,但随黄云山在东海的苦练也使得这一拳势大力沉,足以让其踉跄后退。
钱麟云前滚拾剑,顺势将全宋插入腰间,他深知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或许短兵相接能凭借灵巧与速度搏取优势,现在被他一拳砸开了距离,唯有靠观沧海的长度,才有一丝胜算。
醉意、怨气、少年意气的融汇让他知道,这一剑的剑气将会浑厚刚劲,右手已握紧了剑柄,左手正欲拔下剑鞘,趁势倾泄剑气,霎时感觉左手麻木而寒冷,竟动弹不得。仅仅是与那老者接触一瞬,便有如此程度的麻痹,对于他的身份,钱麟云已然猜出八九分。
老者转身后退,轻衣薄纱分外飘逸,如海浪般扑在酒摊的尘土之间。他不容钱麟云喘息,衔接一道剑气而来。
钱麟云不愧为新一代天才,不仅是气脉底蕴的天赋,对于学习与模仿也信手拈来,如果说愈发精进的堂林大银钟是刻意且有预谋的模仿,那接下来这一式绝对是最为精妙的灵光乍现。
只见他单手持剑,把剑鞘顶端引到身体左侧,疾速后退,又突然前奔,右手脱离剑鞘,单握剑柄,剑鞘瞬间被甩开,他单手横斩,剑气如海啸般扑去。
没错,这是他几个月前与剑冢剑山上,那位持九州绝剑的高人一战时见到的拔剑式,用于重剑的招式被他融于长剑,还完全发挥了剑气,而这所有招式的融会变化,都只在一瞬之间。
可纵然这招式无与伦比,纵然剑势浩如百川,纵然他钱麟云是天下无双的惊才绝艳之辈,实力的差距依然是弥补不了的。
观沧海那样浩大的剑气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与那老者的剑气刚一相遇,就有如炊烟,飘散而逝。
钱麟云狼狈地趴在地上,咳出了几口殷红的鲜血。沙哑地说:“凄凉剑圣,吴舟……”声音颤抖,连牙都上下碰撞着。
那老者微微点头,说道:“既然是文坛新里,那提笔安天下便是,秀才提剑,真是莫大的笑话,这观沧海我就取走了,山猪吃不了细糖,这名剑留在你手里也是浪费。”声不似洪钟,却似踏雪之声,没承想这凄凉剑圣竟凄凉到了如此地步。
钱麟云颤抖着站起,从哆嗦的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把剑放下!”
吴舟停下了脚步,并未回头,说道:“受了这一剑,经脉无恙已是大幸,你竟能站起,确实是奇才,可就算我不出手,你又怎能前进一步”
钱麟云佯装擦去嘴角的血迹,实则掏出甄晴给他的小葫芦抿了一口,他不禁暗自感叹:甄晴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物,连这凄凉剑圣的寒意都能驱散,气血依旧暴涨……
他佯装痛苦地向前走着,吴舟惊道:“别再走了!寒气尚未散尽,若导致其逆行经脉至心胆…”
钱麟云忽然前掠,左手持笔磕开剑锋,右拳砸在吴舟右臂,吴舟躲闪不及,又被他再用拳重重砸在胸前,狼狈倒地。
钱麟云顺势大力夺过观沧海,吴舟迅速爬起,惊叹道:“你小子何等体魄受了我一剑毫无影响不说,力道比原先还强了许多,怎么可能”
钱麟云笑笑,抖了抖身上的土,说道:“那就算我使了些阴招吧。”
钱麟云可以明显感知,如今的气脉体魄都进步不小,反而使那如竹节拔高,稳步增长的底蕴显得慢了。上次与司空震雷一战,用了这葫芦后被其巨大的副作用致使昏厥,如今他虽是头痛欲裂,但能勉强保持精神。缓缓拔剑,看着慢慢出鞘的剑道:“窗寒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吴舟,你看我这把观沧海,比你那千秋雪如何”
吴舟却潇洒收剑,重新系好了轻衣,简单整理了一下酒摊,自顾自倒酒道:“不打了,刚才要是真要打,三剑之内就结束了。”
“可你是东吴人。”钱麟云并没有松懈。
“虽然我东吴不完全听他宇文昆澜的号令,但他马踏墨潭的两年后,我东吴天子就向天晟称臣,名义上,我还算是天晟百姓。”吴舟淡然地说,“别把国事与江湖混为一谈,单论江湖,就说不清楚它的界限,他的浩瀚。”
钱麟云也缓缓扶着桌角坐下,没有倒酒,倒了杯凉茶来清醒神志,问道:“那您前来是为了什么,不会是想趁宇文靖州北伐,兵力空缺,去刺杀天晟天子”
吴舟喝了口烈酒,嗓子里竟蒸腾出一股水汽,他皱着眉摇摇头说:
“想都不敢想。”
钱麟云冷哼一声:“高程古一个不到一荒的匹夫都敢闯,你一个大风流境近乎圆满的剑圣为何不敢”
“所以才叫匹夫,”
吴舟又斟了碗烈酒,道:“你以为高程古仅仅是输给了百里洪象大内高手,百里洪象只能勉强排在前三之列,其余两位,一位用剑,一位使刀。那用剑之人比我,犹胜半分;那使刀之人堪与鱼戍旗平分秋色,高程古不死,一来是宗师庇护,二来是宇之澜怕得罪江湖。你也太小瞧你们天子了……”说罢,豪饮一碗,吐出一股长长的水汽,又说:“听说你们中原的书生辱我东吴无剑,我便去司空剑冢问剑,封住你们这群秀才的狗嘴。”
钱麟云道:“可司空震雷是逍遥境,司空剑冠的实力与你也相差无几……”
吴舟打断道:“打败司空剑冠足以摘去我东吴的骂名,若真有幸打败司空震雷,我还真要去京城跟那大内剑圣比划比划。可这么多年,那家伙比剑无数,输了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师父,您看我这长发鲜衣,何等飘逸,何等潇洒您看您这夜明珠似的光头,连个眉毛睫毛都没有,还活个什么劲?”
一位身披翠衣,头顶玉簪的俊俏少年慢慢走到山中池塘边,湖中倒映出一个身材不算修长,而容颜惊艳的影像,较于那成冠榜上能够凭借颜值跻身前三甲的文坛新星,身材输了半分,才气输了不知多少,而容颜之俊俏,却犹胜半分。再者,成冠榜本就是对于江湖儿郎颜值的排名,身材当然是锦上添花,而最根本的,在于容颜的惊艳程度。可惜,这少年被那老者从牛背上拾来时,便随其隐居山中,算是被迫出世,倒也使得俊俏容颜平添几分儒雅淡泊。
那光头长须的老者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能看见我这鱼线有紫雾自下而上出水,这人间你也便能参悟大半了,至于什么恣意潇洒的英俊面容,金玉其外罢了。”少年摆手道:“如果参透人间需坐在这破水池子前一辈子,我还是出入世作那逍遥浪子,糊涂混沌了却一生为好。”他突然转身,甩起那披散的青丝,负手面对老者,任由大袖垂下,道:“你总对我说,等我弱冠之年便是我下山之日,如今我将下山,你就没什么送给我的”
老头儿缓缓放下鱼竿,取了梳子、簪子、玉环等配饰,将这少年打扮起来,背过身时是清水芙蓉,回眸翘首已是春水桃花,这番打扮,不让本就英俊的少年更为夺目,褪去了几气清新之气,却让内心的本真更为澄澈,倒也与这略显华贵的英俊皮囊融合如天成一般。
“盘缠呢”少年笑着把手伸到老头儿面前,老头儿却轻轻挡开,回过身背对他说道:“青牛,为师让你研读的那些书自身是一身财富,你这等才华,在如今这般天下,能跻身前十之列,到了江湖上,千万不要收敛。”
少年点点头,用葫芦舀了鱼线边的一瓢水,问道:“那书确是不错,只是二十年了,我都不知这撰者百里云谦是谁。”
他观察着老头,看出了他打算搪塞的想法,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这老头儿就是爱故弃玄虚,我走了之后看谁还能看你摆架子。”
“这几本书可算得上人间仅见了,这里面的拳法,鞭术,以及吐纳之术,心法气脉等都是我与百里云谦提炼的精华,虽然你这滑头小子生性贪玩,可一到练功时便能耐得下性子,你这武功在如今这般天下也达得到百里挑一的程度,你说你要是读书也有这股子韧性,老夫还何必用他百里云谦的秘术给你堆砌底蕴……”
许青牛勉强点点头,似笑非笑着摊开手说:“你这老家伙就别吹了,您都多少年不下山了我这活了二十年也就见过你我俩,哦,还有那来这儿打猎还被你吓跑了的姑娘……”许青牛踢着土坷垃,婉惜而气愤的埋怨着,“还天天装什么世外高人,等我走了,你也就跟那独眼老青牛吹吹牛了。”
那老者只是笑笑,从敞开的衣衫中拿出了几本书,说:“再好好看一遍,这些秘籍我可不会让你带下山去。”
“算了”,许青牛甩了甩袖子,“就这么着吧,缘分到了。”
他顿了顿,双手捧起葫芦,道:“这水你日复一日让我喝了二十年,山上那么多清泉,我至今都没喝上几口,临走,还是用这喝惯了的水敬你吧。”说完,一饮而尽,领口都湿了大半。背过身,噙着泪,说:“师父,别过。”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叫他“师父”。“许青牛”老者冲着山下喊道:“记住了!无论什么也道,正邪神魔,都只由你自己定夺!”竹林的风声,便算是回应了他,此外,有一头青牛也在林间一声长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