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61章 361
刘幺妹能搞得定这桌客人,自然是认了人家当干哥哥的缘故。
五月小腿上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透明水泡,严重的地方已经破了皮,皮肉和布料黏在一起,动一下就火辣辣地疼。人被送到医院后,医生看见也倒吸一口凉气,最后还是拿剪刀剪开的。她躺在医院上药时,几个同事女孩子趁午休来看望她,带话给她说:“你这是自己犯的错导致的,又得罪了店里的客人,本来该扣你工资的,你现在伤着,那些酒水钱就先记着,你的工资暂时也不扣了……”
大唐盛世的工作辞了,宿舍顶多只能住到月底。这还是管理宿舍的阿姨看她腿伤,特意去老板那里求情的,否则辞职当天就要搬出去。
因为失了业,腿上的烫伤还没好,每隔三五日就要去医院换药,汇款因此断了一个月。她爸爸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诉苦,说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弟弟交不起学费马上要辍学了云云。
她怕爸爸说她无用,失业一事只字未提,只说生了病,要开销。在电话那头的爸爸听她声音如常,以为她是装的,对她的病并没有问一个字,而是对她讲了半个小时的大道理,说穷人家的孩子就必须要能吃苦,出去打工就是为了赚钱,吃不起苦,赚不到钱,不是叫人笑话吗?说教了一通,最后听她说话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出来,终于还是允许她晚一阵子再汇钱回家。
挂了电话后,她不得不拖着伤腿出去找工作。找工作的那一段时间里,她不敢多花一分钱,出去时喝的水都是用矿泉水瓶子灌的凉开水,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顿两个实心白馒头,连榨菜都舍不得买;三站两站路的距离,是坚决不坐车的。她从前在书上看到过“钱是赚来的,不是省出来的”这句话,当时深以为然。但是一旦沦落到无钱可赚的时候,也就只能省了。
总之那一段时间是她人生中最为黑暗最为难熬的日子,难熬到她不愿意再想起,更不愿意和任何一个人提起。
本来是一旦想起来就气得浑身发抖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随着她不断地开解自己“没有经历深刻的痛苦,也就体会不到酣畅淋漓的快乐”而渐渐地看开了。到了今天,就更没有去和刘幺妹针锋相对的必要了。
五月听完刘幺妹的话只是淡淡笑了一笑,把手上拎着的铺盖随手扔到路旁的一个垃圾桶内,再拍了拍手,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
刘幺妹看她似嘲似讽的笑容便知道没戏了,但是终究不甘心,忍不住又冷笑两声,在她身后问:“哟,看不出,你还是喜欢人家小郑?”
小郑,河南驻马店人,大唐盛世的厨师。其人爱说爱笑,爱看武侠小说,怕热,只要在厨房里,一年四季都光着膀子。因为常年拎铁锅抄菜勺,练出一身鼓鼓的肌肉出来。
五月还在大唐盛世时,某一次,客人的菜上得太快,来不及吃就凉了。客人光火,五月进厨房去喊停,光着膀子的小郑管着两个火势极旺的灶头,一会儿咣当咣当地晃晃这口锅,一时热火朝天地抄抄那口锅,一边扭头对她喊:“你看看我这里!你看看我这里!一旦开动就停不下啦!”
因为他说话的样子太过滑稽,五月忍不住嘻嘻哈哈笑了好一通。又因为小郑爱看书,两个人会互借小说看看,交流交流感想,结果不知怎么就被人家传成她暗恋厨房小郑了。
可惜她辞了大唐盛世前,那个小郑就出了事。说起他的下场,也颇令人唏嘘感慨。
厨师小郑有一天出去和老乡喝酒,因酒后闹事,被警察带走拘留。厨师长为人热心,就从店里拿了他宿舍的备用钥匙开门取衣服,准备给他送去派出所替换。谁料一打开宿舍门,就看到他房间满坑满谷的油盐调料、酒水饮料,香菇木耳,面粉大米,粉丝大枣,总之凡是饭店里用得到的,他宿舍里都找得到。
厨师长一看不对劲,就把老板喊了来。老板又惊又怒,立即把他舍友叫来问话,他舍友胆小,才问两句就全招了。这些东西都是两个人合伙从饭店的厨房偷来的,得了空再拿去低价卖给路旁那些快餐店。因为是无本的生意,每月获利颇丰。饭店的管理一团糟,两个人已经偷了小半年也没有人察觉。
老板自然也不是善人,当机立断地报了警,顺利地立了案,小郑和他的同伙自然也就进了监狱,以偷窃罪获刑两年整。
于是众人就又说,可惜了五月,一个桃花骨朵还没开放就凋零了。
她嘴上不说,心内也怪得意的。便悄悄与阿娘咬耳朵:“等将来我一定把你接到我家里去,和我一起过活。”
阿娘嘴里笑说:“啊哟,又胡说八道,先不说我儿子孙子一堆;哪家有阿娘跟着孙女儿出门子、叫孙女儿养老的道理?你日后要是舍不得你阿娘我,多回娘家来看我也就是了。”
阿娘虽笑嗔了她一番,想想一手带大的孙女儿对自己如同贴身的小棉袄一样的贴心孝顺,心里说不出的得意,也是熨帖得不得了。
谁料这门一家子人都满意的亲事竟然出了了岔子。怪就怪她娘太爱管闲事。
话说那一天晌午,吃好午饭,洗刷好锅碗,她洗了头,摘了一捧樱桃,坐在豆角架下一面吃一面晾头发,花点子猫卧在她脚下打呼噜;哥哥与嫂嫂们田地里干活去了;两个侄儿在屋子里睡午觉;她娘手里纳着底,立在门口与六娘子闲话家常;她爹被人请去看风水;阿娘也不知去了哪里。
那一天的天气也挺好,不冷不热,日头像阿娘和的白胖发面团子一样挂在天上。一阵风吹来,她嗅了嗅,晓得西院锅里的米饭又烧焦了。五斤老奶奶一口牙掉了大半,吃不动锅巴,只怕又要打骂儿媳六娘子。锅巴么,她倒是挺爱吃。嘎嘣脆,香。
等她面前吐了一小堆樱桃核儿时,打东头官道上跑来几匹马,前头的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子,他身后跟着一串擎着鹰赶着狗拎着兔子的家丁,这些人策马直直地跑到她家门口,下马讨水喝。
此地名为小灯镇,距嘉兴城不过三五十里路,属嘉兴城郊,也是入城必经之路。恰好她家就住在官道旁,三五不时地有过路人来问路讨水,她也并不奇怪。听得有男子的说话声,便起身伸了个懒腰,待要端着樱桃进屋去时,不想她那常年吃斋念佛、爱管闲事的老娘已然将那群人让到院中来了。
为首的那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面皮白净,鼻梁高挺,剑眉斜飞,一双桃花眼带笑不笑的。她瞄了人家一眼,觉得挺养眼,便又瞄了一眼。那男子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边进了院门,一眼瞥见豆角架下伸着懒腰,嘴里叼着一颗樱桃的她,顿时愣怔了一瞬,随即眯起桃花眼,对她无声儿呲牙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为甚,她微微慌了一慌,心里怪老娘多事,忙忙避入屋子里去了。
进了里屋,将樱桃搁下,拍了拍心口窝,吁出一口气,回头见两个侄儿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小的那个睡得香甜,手里还紧紧捏着大半个柿饼。她把柿饼从小侄子手里抠出来,看了看,捡没有牙印的那边撕下一块,塞到嘴里嚼了嚼。因为心中有些好奇,便伸头悄悄从窗缝里往外瞧。
那群人早已喝好了水,却还不走,都在等那年轻男子。年轻男子坐在院子里的条凳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似是喝着什么琼浆玉液般。她歪着头,嚼着柿饼,盯着窗外那人,小侄子睡醒了,睁开眼睛便扯着哭腔找他的柿饼,她装作没有听见。
好半天,那年轻男子才放下水碗,水并未喝下多少,却郑重地向她娘亲道了谢,又留下几只兔子山鸡等野味,临走时扭头向她躲入的屋子深看了一眼。她无端端地觉得他的眼神有些莫测有些吓人,以至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啥啥都不香,胸口还砰砰直跳。她娘白得了些野味,心里欢喜得紧,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快快活活地同阿娘将兔子和山鸡收拾了出来,晚间做了砂锅焖兔肉和红烧山鸡,一家人吃得高兴,都夸老娘好心有好报。
才不过第二日,便有人上门来提亲。媒人眉飞色舞,唾沫四溅:“钟家大哥哥大嫂子!你家这是是要时来运转喽!城中温家钱庄的少东看上了你家月唤,要聘为三姨娘呢!”又夸口说,“提起温家的名头,嘉兴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来不必我多说,大哥哥大嫂子,你两个也应当知道罢!”
可惜的是,她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她爹的风水先生做得不甚称职,口碑不太好,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生意;家中固然有薄田十数亩不错,但一家人从早忙到晚,也仅能维持温饱,堪堪够人情来往而已,更不用说还要接济大嫂的穷娘家,哪里还有余钱拿去钱庄存?因此她家无人知晓城中还有开钱庄的,更不知道钱庄的东家姓甚名谁;她家所来往的人,不过是小灯镇上的镇民罢了。诸如肉铺的猪肉荣,油坊的香油金,菜市的豆腐西施这一类的人物,至于温家这种在城中开钱庄绸缎铺的人是断断不会有的。
媒人也不管她家人脸色不好,自己拉了杌子堵在她家门口,将来温家的事情啰里吧嗦地演说了一通。说温家兄弟二人,长子名凤台,在京中做官;看上月唤的这个是温家次子,名凤楼,年纪不过二十四岁,生的一表人才。温家在城内有钱庄绸缎铺子许多处,银钱多得无处堆放,若是聘给他,她钟家一家子都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云云。
但钟家两公婆却都是老实人,只说自家女儿已经许了人家,断无悔亲改聘的道理;再则,嫁给罗家是正妻,聘给温家是姨娘,当咱们傻么?当咱们是那一等见钱眼开、没有良心的人么?因此当场就将那媒人赶出了家门。谁料那媒人并不气馁,还是天天往她家跑,翻来覆去地跟她家人说那温家是多少多少的富贵,温家二少温凤楼是怎么怎么的风流倜傥、孝顺体贴,温家大少在京中是如何如何的吃得开。
她就纳了闷,心道这媒人脸皮厚成这个地步,这般的不怕羞耻,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道收了温家多少银子。
她爹娘哥哥都是死脑筋,总没有个好脸色对那媒人,媒人跑了许多趟后便渐渐地不来了,她一家就跟着渐渐地放下了心。
不想过两日罗秀才竟独自上了门。罗秀才他被人打了,脸肿得猪头一般,脸上的颜色倒像是开了颜料铺。他此番上门是来退亲的。
她爹娘还不知晓未过门的女婿的来意,正忙里忙外烧水泡茶上点心,对女婿的伤问东问西,恰好这时候她出门去东头的水塘洗衣裳,才洗好,碰着五斤老奶奶拄着拐杖出来遛弯。五斤老奶奶顺手塞给她几只桂圆,她一手圈着木盆,一手往嘴里塞桂圆,牙齿咬破桂圆壳,勾出桂圆肉,“呸”地一声把壳吐掉,一面吃一面慢慢地往家走。
罗秀才整张脸都肿了,在胡同里被人套了布口袋按在地上毒打时,一时痛极,舌头也被自己的牙齿给咬破了,现在嘴都张不大开,一口热茶喝得煎熬无比。钟家他本来是不用亲自来的,但赵媒婆前两天摔断了腿,被女儿女婿接去养伤去了,他实在忍不得这口气,没办法,只好亲自来了。
正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钟家人,思索着怎样说话才不至于伤了钟家两公婆的脸面时,忽地瞧见一个端着木盆,吃着零嘴儿的女孩儿从院门外跨进来。她大概是发觉家中突然多了个面生的男子出来,初初吓了一跳,几乎要被嘴里的果核给呛到,转眼又看到这男子的脸,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女孩儿并没有娇美艳丽得惊天动地,然而她脸颊上的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却使得罗秀才心中重重地跳了一跳。看这女孩儿的年纪,再略一思索,便晓得这个女孩儿必定就是自己定了五六年的亲、即将要退亲的、还未过门的媳妇儿月唤了。
罗秀才也是头一回才见着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儿月唤,这个媳妇儿怎么形容呢?他搜肠刮肚,口水咽了好几口,读了一肚子的诗书,存了二十年的诗句却突然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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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神了?”表姐碾灭烟头,从包里掏出一瓶依云,往嘴里倒一口,慢慢在嘴里打了个转,再用胳膊肘碰了碰五月,“马上到你了,等会面试时可要打起精神。”
五月有时候从大人那里也能听来关于妹妹的只言片语。说七月的养父是村里的会计,家里条件不错,本来已有了两个儿子,但人心不足,又想要个女儿,却怕再生个儿子出来,所以就领养了七月。人家既然喜欢女孩子,自然拿七月当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待的。还说有一回七月和邻家的小孩子吵架,人家嘲笑她是捡来的弃婴,七月气哭了,她的养母一听气炸了肺,马上牵着七月的小手,堵到人家家门口去骂街,直骂到那一家人灰溜溜地赔礼道歉才作罢。从那以后,那一个村子的人都不敢在七月面前提起领养的事情来了。
钟家奶奶对这件事情津津乐道,翻来覆去说了很多次,以此来证明自己当初的决定是英明无比的。钟妈妈听了很多次,心想给七月找了那样好的一家人家,即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于是心里就渐渐地原谅了自己,觉得当初把女儿送人是正确的,而至于五月当时的那些小别扭,可忽略不计。
又过了两年,外公病重逝世,五月随着大人跪在外公的灵位前,眼睛却滴溜溜地在人群里寻找七月的身影,恐怕七月看见弟弟黏在自己身边会吃醋,弟弟一旦靠近她,她就赶紧摆手赶人:“一边去,一边去。”
然而,那个舅舅只露了个面就匆匆走了,七月,自然也是不会出现的。其实想一想也就知道了,为了避免养女和亲生父母藕断丝连,人家哪怕断六亲也是不愿意让养女再看见钟家人的。
时隔许多年后,没想到七月竟然也来了上海。养父母把她看得再紧,再是如何防着她与生父母见面,但成年后却不得不放她出去闯荡,而这么巧,她也来了上海,叫五月怎么能够不欣喜若狂。
明明答应她生日那天不露面的,但到了下一周,五月还是请了半天假,辗转乘车去久美子推荐的一家名为红宝石的蛋糕房买了一只蛋糕,再换乘了两辆公交车去找七月。七月看到她手中的蛋糕,不禁愕然:“你怎么……不是说了请你不要再来了吗?蛋糕你带走。我们店就有蛋糕卖,谁要你的。”说完就要来推她的蛋糕。
五月忙把蛋糕藏在身后,陪着笑脸:“我来喝咖啡不行?”径直进去挑了个空位子坐下,把蛋糕盒放在身旁的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