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六十三章 太阿倒持
“不消朕强迫你,也不消朕要挟你,朕只消硬着心肠,看着黎季犛多消磨林玖左杭几日,任着贼军在南越多掳掠几个寨子,你铁定会心软——别说你放不下兄弟情义,光是南越那片土地,你定是半点见不得它受到贼军蹂躏。帝王有罪,百姓何辜啊,对不对?”
他说:“迟早要有个了结。”
十年相处,已经说不清谁懂谁更多一些。明严悚然发现那个曾忠诚地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纯净明朗的笑容背后,根本一直就有洞彻人心的力量。否则自一开始侍读班残酷的入门试炼开始,到后来层出不穷的权谋斗争,他如何能够举重若轻地一路走到现在。自己能将人心翻覆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却一直都是默默地凝视,天衣无缝地避开荆棘陷阱。当他伸出利爪,四个字便能穿透他心中的重重城府。
眉心紧锁,唇角抿起,明鸾忽的起身扑通跪倒他面前,握着他的襟角含泪道:“而今我谁也不信,只信你。我求求你……”
括羽抽出衣角,淡淡笑道:“谢郡主和皇上信任,我担当不起。国中大将何其多也,几曾少了我一个。请回。”说罢拂衣而去,不豫多言。
她自然明白他这份迟疑。恰如她敲上门那一刻的犹豫。而今物是人非,他姓朱,她姓明,水火不相容。他的父亲险些虐杀她的父王,她的母妃曾是他父亲豢养的杀手,亦曾因背叛他父亲被关在地牢中三年不见天日。而她的皇姑母杀害了他朱氏全族,灭了他的故国。
括羽素来不是张扬的性子,这一次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左钧直从勤政殿一路抱了回去,分明是要令天下人知晓——这左钧直,是他括羽的女人,不是皇帝的。
明鸾花颜胜雪,凌乱的泪痕上清光烁然。“我知道……可我还是信你……就算你有了朱镝的身份,我知道你还是那个常胜,永远不会变的。”见他仍是不为所动,她垂了眉,“皇兄其实也信你,不然又怎会让我来这里?”
他难得地没有觉察到她。她便知道他爱那个女子已经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
她就是这样的骄蛮性儿,生在天家,习惯了所有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习惯了所有人都对她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斑驳的木门虚掩,红酥手半带着犹疑,还是轻轻推开,门辘的轧轧声音刺耳。一头雪白的猛兽迎面扑来,却在爪子搭上她的惊魂一刻被青衣的俊秀男子拦抱了回去,在他怀里不满意地嗷嗷儿叫了几声,很快又服帖下来,蓬松的大尾巴刷去按在他干净挺括衣衫上的梅花爪印。
闻见“身孕”二字,明严和明鸾两人面上都是瞬息万变,说不清是些什么情绪。括羽却是欣喜若狂,也不管旁边有人在,俯下身去亲吻左钧直,喜悦唤道:“姐姐,姐姐,我们有小常胜了呢!”
她流泪,他默然地坐在对面。雾气渐淡,日光销金。他没有什么话可说,没有什么温柔可安慰,唯独只能付与长足的耐心。
一路惊奔得钗环坠地,云髻倭堕垂散,惹得路旁宫女、内侍、亲卫等纷纷侧目。她心中却被惧怕密密地占满,括羽,括羽怎么又会被带进宫来,皇帝又想对他做什么!
一溜儿黑子齐齐排于南方底防,括羽道:“黎季犛最厉害的招数还没拿出来,那就是象军。我琢磨过许久,要破象阵,只能靠火器。”
翠衣宫女语声中俱是艳羡:“本以为皇上生得是无双的,原来还有人可以比肩……和郡主站一块儿,真是对璧人儿。”
可她仍是不愿放开。这一放便永无期待。君有妇,妾有夫,此生此世再无缘分。
明鸾紧攥着裙边的纤指微微发抖,“方才得到八百里加急快报,左杭穷追黎季犛,孤军深入失了消息,他率军去援,却被黎季犛设诡计逼入孤城,兵粮俱断……”
明鸾却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放,仰头,眸中泪水晶莹,盈然滑落,“我知道是我妄求了,我求谁都不该求你。是我们天朝欠了你的,是我们明家欠了你的,我们岂有资格再向你索求些什么……可……可除了你,还能是谁……”
明严冷笑:“你自比阿斗,朕却不信你甘心一辈子伏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你给段昶林玖定下谋策,莫以为朕不知道。”
“太慢。”括羽给左钧直掖好被角,长身起立行至窗下棋秤之侧,将秤上杂乱黑白棋子儿一股脑拨入秤渠之中,二指拈起一枚白子,平平滑至天元位置,“大军浩荡南下,快则廿日,慢则一月。我一人,五天可至。”
修长手指硬硬地扣了起来,括羽寒着脸色道:“授我兵权,就不怕太阿倒持?”
殿中侍奉的内侍在退殿之前,惊愕地看到那个消失许久的人一身布衣站到真龙天子面前,平平而视,松柏般挺秀笔直。他身后的鸾郡主轻轻拉了他一把,他亦是纹丝不动,半点、半点没有下拜的意思。
“多多益善。”
不过,这才是他青眼相待的朱镝,这才是他值得上心的对手。思及此处,明严丹凤双目微微眯起,面上生出几分笑意:“好,剩下的京军,你要多少给多少。佩征夷将军印,为总兵官,兵权全授。林玖、左杭如能脱身,分任左右征夷副将军,由你指挥。”
皇兄对这左钧直约莫有些君臣之外的暧昧,此前龙袍一事,便是铁证。她知晓,括羽自然更明白。
殿中空气有一刹的停滞。这样一来,可以腾出起码半个月时间,祭祀誓师,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
喉咙似被绳子窒住,张一张嘴,吐出一个字都觉得困难。
明严勾唇而笑,“朱镝,你倒是个天生的霸主。若真能起事,朕会觉得此生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无遗憾。只可惜你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太多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注定你只能为朕所用。”
明严道:“你这一年多,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内侍自不明白这偈语般的对话是何意思,却也没有机会听见后面的对白。
明严拊掌,“你不忍心看百姓死。更何况——”
“我别无所求,送我回宫,好么?”
“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过我确实要向皇上请三万神机军,携火炮南下。途中务必做出二十万大军的阵势,掩人耳目。”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罢?
他的眼神依旧是湛亮如碧汉朗星,一如初见。彼时,她随父王母妃方至皇宫,还未落殿,便听闻武英殿刚来了个同她差不多大的侍读生。她正愁没什么乐子,便兴冲冲地跑过去,果然见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在空旷的大殿之前罚跪,面上肿起几道伤痕,瞳仁儿却是乌亮,像父王最爱的那副黑玉魄棋子儿。她远远地丢过去几枚石子儿在他身上,跪得笔挺的身子却是动也不动。头一回有人看见了她却没什么惊艳的反应,明澈的眼神儿晃了过来,又了无意趣地收了回去,仿佛面前那飞龙在天的大理石阶比她更好看似的!
印象中上一次见他穿青衣,是他扮成小太监陪自己去韩府赴宴,仿佛恰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是青梅,也算竹马罢。那一段星高云淡的稀疏时光,好似莲灯流落天河,灿灿明明,琉璃般澄净璀璨的光辉映透她所有的梦。
括羽道:“上一代的仇怨,我拎得清楚。我当是和你们两不相欠。林玖与我十年兄弟情谊,并非我想袖手旁观,只是——”他臂指墙外,黑瞳中沄潮隐隐,“我如今能活着已是难得,你看这院外,潜伏着多少亲兵?郡主,要解孤城之围,必领兵权。倘你是皇帝,你敢让我带兵么?”
黄衣宫女忙警醒她道:“万莫乱说,郡主是许了林玖将军的。括羽大人此前劫法场,现在被削去职权,成了戴罪之人。你瞧他穿得……身后跟随的,可都是十二亲卫中最了不得的人。”
情根生处,世间俱是痴儿怨女,但恨月老、点错鸳鸯谱。
他汗流浃背,这真是掉脑袋的活计……
连日价政务缠身,边境兵书一封连着一封,还得去应付其他官员的各种刁难。这些事情左钧直本不怕,可是约莫是劳碌的日子久了,这几日来总觉得心倦神乏,身子也不利索得紧,每每回家都是倒头就睡。括羽忧心,她只道是边关吃紧、政事繁忙,大约熬过这段时日便好了。
又抓起一把白棋,洒落南宫星位。“皇上给我南越驻军的兵权即可,解围足矣。”
明严不耐道:“到底是什么病!之前明明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晕了!”
终究还是爱的。就算是死了心、决意随了对自己十多年一片痴情的林玖,重见时才发现这一份爱慕还是无法抹杀。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眸海波澜扬起,映着金芒,“他怎么了?”
括羽宝瓶儿似的抱着她,笑嘻嘻道:“我说我现在抱着两个人,可开心呢!”
明鸾怔忪片刻,眼看着他上了台阶,就要推门而入,心中不知何来的一股汹涌洪流,似是惊悸似是恋栈,似是郁愤似是不甘,急急提着裙子奔过去,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括羽冷着眉,欲伸手掰开她的手指,终究还是不愿触及她肌肤半分,垂着手道:“我已有妻室,郡主也同林玖订了亲,郡主莫要再任性妄为了。”
括羽道:“既是如此,为何今天还要召我前来?”
那一刹泪零落,暮色如烟,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