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十三
“是。”山碧空回答得毫不迟疑。
“所以你们要主动把国土让出来?”大合萨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结盟?”
“那么,给我看看你们除了幻术,是不是有真正的力量。我的儿子现在重病,就要死了,山先生能够救活他么?”
“那好,”山碧空微微点头,我愿为了神的使命降低我的身份,在世人面前暴露我的脸,“让我们去看看世子吧。”
“我们还希望看见蛮族强大的铁骑出现在东陆的国土上,纵横驰骋!”
他还是坐在夜空下的草原上,面对着一堆篝火,手里持着那面镜子。大君就坐在他身边,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清醒之前,大君分明在拼命地摇晃着他,可是他却全然没有感觉。“无方……”大合萨喘息着,“那是无方之境!”
停了许久的呜咽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大合萨觉得胸口的压力忽地减轻了。那面巨大的黑幡忽然扬起,黑幡后站着黑衣的人,他手持着一件浑圆的陶器,满头的发丝是一色的银白。那是一个老人,高瘦、挺拔,披着和武士们一样的黑氅,黑得像是无边的夜色,立起的高领遮住了半张面孔。
“是真的么?”大君低声问。
“够了,”山碧空并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和马蹄声一起远去,“在镜中,你看见的,我也曾看见。大合萨是蛮族最聪明的人,已经知道得太多了。没有英雄能够拯救这个天地的覆灭,我们都不过是诸神棋盘上的棋子。知道得太多,还不如蒙昧。”
山碧空微微点头,“这样博学的人,只能是沙翰大合萨吧?这封金书就是来自东陆天启城胤朝大皇帝的国书。由皇帝陛下亲笔书写,少府工匠镌刻,印有我们大胤镇国之玺。我是大皇帝的信使。”
“山先生到底要说什么?那是我的影子,这就是镜子!”他把话说出来才觉得有一点奇怪。
骑兵小队逼近了北都的城门,夜风扯直他们漆黑的大氅,雄骏的战马全力奔驰,却没有带出丝毫声音。这座巨木和石基筑成的王城在夜空下有如一座凭空而起的大山,无声地矗立在平坦的朔方原上。
“这就是我的儿子。”大君掀开了阿苏勒身上盖着的织锦。
百夫长愣了一下,急忙应答:“是!”
他忽然举起了手臂,对着天空低低地喝了一声。
“不,你什么都不是,青阳部的大合萨沙翰·巢德拉及在你的手中。”
“收起你们的弓箭!退后,为我们的贵宾让出路来。”大君出声喝止。
他咬牙,也许他的牙已经不在了,被火焰烧毁了,他不知道。
他沉默下来。大合萨扭头看了看他静默的侧脸,心里忽地一亮,“东陆有人来!”
“来了!”大君也起身。
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见老师失魂落魄,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完全地糊涂了,呆呆地眺望着远方,直到那支黑色的队伍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所有人都被远远地驱逐到外面去,金帐的侍卫武士们把帐篷围成了铁桶,木犁和英氏夫人也没有获准进去,只能远远地看见一行黑衣的队伍在侍卫武士的护卫下急匆匆地踏进了世子的帐篷,跟进去的还有大君和合萨。大合萨最后一个进入,帐篷的帘子被紧紧地闭合起来。
那个人从镜子中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对着天空张开双臂。风吹起他白色的长袍,他胸前配着青阳神圣的熊刀,对着天空祈祷。他才是青阳的大合萨厉长川·沙翰·巢德拉及,他在行一个古老的礼仪,对着星空发出了呼喊。
大合萨和大君互相望着,大合萨轻轻咽了一口唾液,这才感觉浑身的汗凉了,粘在身上冰得他一哆嗦。
山碧空手中多了一根短杖,他上前敲在年轻人的肩膀上。那具骷髅忽然就崩毁了,表皮碎裂成灰随着微风飘散,一堆灰白的骨骸上几乎看不见血肉,像是已经死了千年之久。
绝大的恐惧当头笼罩下来,他抛下了镜子看着周围,可是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不在草原上,他在金帐里!
“谢谢山先生。”大君上去行礼。
“极天之高,极地之远,皇帝之信,威临九州。”
“山先生,山先生!等一等。”大合萨从帐篷里追了出来。
两骑黑马从骑队中悄无声息地驰出,在百夫长来得及反应之前,战刀已经交叉锁住了他的脖子。两名武士各以一半身子遮挡住那个为首的骑士,一声也不吭。
他猛地一回头,帐篷也没有了。只有一面明亮的镜子,躺在草地上,映着漫天的星光。
大合萨想要退后,却挪不开步子。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迎着远来的骑队。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变得如此锐利,清楚地看见战马身上的肌肉跃动、看见马喷出的丝丝白气、看见武士们铁甲的甲片一起一落……
“不愧是草原上最聪明的人,”山碧空点了点头,“是的,这是密罗心幻之术,无明流的‘无方之境’。大合萨看穿了,我的幻术也就失败了。”
大君和大合萨互相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大君从信封里抽出的是一页金色的信笺。他在手里反复地摩挲了片刻,递给了大合萨,“沙翰,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
“感谢大君,我们来得晚了。”山碧空以蛮族的礼节按着胸口躬腰,“路上遇见了大群的麋鹿在河边取水,月光照在它们柔软的背脊上,满眼望不到边,像是母亲的胸口。我贪图看草原的美景,迟了一步。”
大君低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再没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东陆人面对面地交涉……”
他沉吟了片刻,“大君和大合萨都知道威武王嬴无翳的事吧?封地在越州南蛮之地的离侯嬴无翳一直是大皇帝陛下倚仗的忠臣,以前虽然也有种种不好的传闻,但是皇帝陛下念他屡次勤王,更为皇室剿灭过意图作乱的晋侯秋氏,所以一直都是褒赏有加。可是就在今年的四月,嬴无翳带着五千雷骑兵仿佛天降一样出现在帝都的城下,控制了天启城,随后四万赤旅大军内外夹攻突破了帝都的屏障殇阳关。嬴无翳已经彻底地暴露了阴谋贼子的面目,意图胁持皇帝,号令整个东陆。”
山碧空缓缓地收回了手,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欢愉的笑容,笑容就此僵在了脸上。他的身体忽然地干瘪下去,皮肤迅速地发白而后发灰,皱缩起来,最后紧紧地裹在骨头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一棵树的枯死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年轻人变成了一具蒙着皮的骷髅,他深陷的眼眶里,两颗失去生机的眼珠默默地对着天空。
大君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大合萨也不便去打断他的思索。他环顾周围,认不出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凹陷的地方,周围都是高起的草坡,静静的连风也没有。
武士们中走出一个清秀的年轻人,他和山碧空一样没有穿铠甲,漆黑长袍上绣着金色的玫瑰花图案。他手里捧着深红色的漆盒,半跪在大君的面前,低头把盒子高高地呈了上去。大君揭开盒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只信封。
“无方……无方之境……”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咆哮起来,“这是幻境!”
他忽然起身,对着天空张开双臂,仿佛皇帝那样昂然立于星光之中,“我们就是星辰诸神的使者,我们可以听到他的耳语,我们有它伟大的力量。大合萨真的以为我们需要以谎言欺骗去获得什么好处么?我们想要的,我们都可得到!”
两名武士撤回了交叉的马刀,拉着战马退后一步,静静地立在他身后。
大君按着他的重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南方。他的目光恢复了锐利,还是北陆大君的锋芒。
浩瀚无边的草原……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那个人的名字,现在你看着镜子,就看见他了。”山碧空还是微微地笑着。
大君掀开帘子,看见床上的阿苏勒睁着眼睛,艰难地对他点了点头。
大君沉默不语。
“钦达翰王的战书一直就是那么短,不过东陆大皇帝的劝降书信倒是也不长,我还记得是三十四个字,说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积尸百万,无非子民,为王者,纵于九幽下身受斧钺之刑,心能安乎?’这两封信东陆的学士都说是帝王手笔,风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训子孙。”
大君挥手指向东南方,骑队跟在他的马后小跑起来。
深夜,木犁家的帐篷里灯火通明。
为首的武士高举起幡,停顿一下,猛地插|进了泥土里。大地仿佛都震了一下,武士们翻身下马,默默地排成两队,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
大合萨看着他的眼睛,觉出了一分敬畏。他跟大君是从小的朋友,当初朔北部的骑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门,成千上万的战马围着金帐奔驰,无数的火把投过来,几乎把大君和黄金帐篷一起化成火海,大君也照旧操着他的重剑,指挥仅存的伴当武士们死战。北陆的大君敬畏过谁?大合萨真的不知道,即使有过,也是逊王和钦达翰王那样历史上的英雄而已。
更多的黑影缓缓升起,围聚在他的身边,每一个影子看起来都那么相似。战马们喷着滚滚的白气,武士们调整了队形。他们奔驰起来,风扬起他们乌黑的大氅,他们身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击,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哗哗声,为首的一人高举着乌黑的幡,幡上有清冷的银光流动。
大合萨呆了一呆,忽然追上几步,“诸神末日之战的……”
大合萨翻过镜子,在里面看见了熟悉的面容,那是他自己。
“沙翰,你说什么才是世上最伟大的力量?”
青阳部真正精通东陆文字的人并不多,大合萨就是其中之一,为了钻研星相典籍,他从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