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百三十七章 风暴（三 下）
又是鬼火，看来大军的杀孽的确太重了。达春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面前的武士，低声问：“怎么回事情，那些鬼火怎么会动？”
“怎么回事？”达春把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问。
达春看了看女儿，再看看林琦，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笑了笑，说道：“是林琦将军吧，久仰大名了！小女不懂事，近来给你添麻烦了！”
“索都，页特密实，你们要干什么！”达春怒喝道。他终于看清出了伤害自己女儿的是谁，拿着弯刀杀害孩子的是谁。这些人他都认识，杀入放火那帮禽兽他也认识，就是他的部下，还有他自己。
额尔德木图解下腰间水袋，亲自到小河边打了袋水。拿了几块半生不熟的马肉，举到了达春面前。
“大帅，末将愿留下阻击！”额尔德木图大声说道。他不敢接这道将令，达春的意思他全明白。所谓探路，其实是让他先行逃走。所谓阻击，则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啪，啪，啪……”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水面。河中的倒影不是自己，平宋大元帅达春绝对不是这般模样。清澈的河水跳起来，溅在达春的身上，流回去，泛一缕缕血痕。
“放下我女儿！”达春气愤地喊了一句，虽然已经落入陷阱，他依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危急时刻，他又恢复了几分大军主帅的本色。明知道乌恩对兽群的判断可能是对的，亦强行把事实掩盖了过去。野狼怕火，所以大家结伴突围，活命的希望还很大。如果是野狗群，那就有些困难了。江南的野狗早先都是家狗，大军镇压宋人，把人烟稠密的村落杀成了白地，丧了家的狗儿们才吃着昔日主人的尸体回归了原野。这种野狗群在大元灭金时也出现过，对火不像其他野兽那样惧怕，相反，狗群还喜欢跟着火把行动。在凶残程度上，品尝过人类血肉的狗群比狼群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在狩猎时个体之间的配合远远超过了狼群。
所有人都楞住了，谁也没想到死到临头的达春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被父亲拉住的塔娜泣不成声，泪汪汪的双眼看向林琦，却看到心上人早已将头偏向了远方。
最前方的火把下，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惨笑着回答：“狼，这一带是狼窝，咱们睡得太久了。身上得血腥味把狼都给引了过来！”
达春看得肝胆欲裂，转过身体亡命奔逃。此刻他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不葬身野狗之口成了人生唯一目标。
塔娜楞住了，忽然间丧失了拣刀的勇气。跌跌撞撞地走到父亲尸体边，放声大哭。
而这个年代，死在江南大地上的蒙古人，却永远没有报仇的资格。
“给你！”达春弯腰将自己丢弃的火把拣起来，塞到吉亚手上。“点着他，向水里走，走到齐胸的地方，扔掉火把向对岸游。这条江水流急，狗群未必敢下水！”
“大帅，大帅，咱们不能死！”亲兵吉亚哭叫道，所有人都跑散了，可能死于狗口，也可能逃出了生天。此刻的江畔只剩下他和达春两个。混乱中，他丢弃了自己的刀，手中却紧紧着一个火折子，拼命地在江边寻找可以引火之物。
始丰山位于临江府和隆兴府的交界处，距离丰城不过四十余里。达春和额尔德木图吃不准此刻丰城是不是已经落入破虏军之手，不敢过分靠近城市，带着所剩无几的蒙古武士向西又兜了半个圈子，趟过丰河，傍晚十分在临江军治下一个叫樟树镇的小村外落了脚。
溪水很浅，最深处不过膝盖。死里逃生的武士跟在达春身后，趟过溪水，亡命奔逃。在他们身背后，野狗群咆哮着，绕过火场，扑向溪流。
见到达春已经丧失理智，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走过来，一掌击在达春的后颈上。此刻大伙皆筋疲力尽，全凭一口气在支撑。如果作为主帅的达春先崩溃了，那么，整支队伍肯定要跟着垮掉。额尔德木图不希望被山野农夫活捉，所以，只能采用这种折衷办法。
才走出十几步，战马又立在了水里。塔娜抬起头，看见林琦白马银盔，挡在了自己面前。枪尖处寒光闪烁，映亮父亲上下滚动的喉结。
“射箭，射箭，把能点着的东西都点着了！”达春大声命令道，双手不停，把身边的缠了布条的火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你怎么在这里？”达春惊讶地问。难道女儿又被破虏军劫持了？可被劫持了，怎么会给她战马？还有武器？
还没等吉亚从惊诧中长大嘴巴，一个身材单薄的骑手纵马跳入了江水，马背上，那个手举火把的骑手大声喊着：“爹，不要着急，快些上岸！”
“我知道！”林琦淡淡地回了一句，枪尖依旧点在达春的喉咙上。
“他是我爹！”塔娜放下缰绳，张开双臂，挤到了林琦马前。
没有认回答他，武士们紧张地握着刀，身体明显地在颤抖。
看着野狗群狼狈的样子，达春哈哈大笑，把最后几支羽箭射出后，带着断后的武士奔向了山溪。
“那咱们爷两个就葬在江中吧，比死无全尸好一些！”达春想了想，扔掉了弯刀。转身走向江水，“我也不会游泳，咱们杀了那么多宋人，欠债还钱，不冤了！”
混混沉沉地，达春感到身体有些暖。好像置身于一艘大船上，载着满船的美酒、奶酪、炒米、炸食，跟着女儿一起边吃边晒太阳。海面上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像极了草原上四垂的穹庐。而脚下万顷碧波，则绿得像斡难河畔的田野。只是空气的味道不好，带着浓浓的腥臭气，有点像，像什么呢，达春迷迷糊糊地想，像极了武士们屠戮后的村庄。
“大帅，我，我不会游泳啊！”吉亚大哭道。江水湍急，野狗不敢游。不会水的人照样得淹死！
“你们这些禽兽，我跟你们拼了！”达春拿起刀，跳下甲板。船下水波瞬间变成绿草，从他脚下掠过。带队屠杀的破虏军将领举刀相迎，二人照面，达春猛然发现，对手的脸居然如此熟悉。
“整顿兵马，整顿兵马！”达春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哪里还有兵马整顿，前后十几万，不，应该是二十几万，都让本帅给葬送在疆场上。纵使他们心里不怨我，我哪还有面目再来为他们收尸。你吃吧，我自己去打水！”
草原上长大，自幼与狗为伴的武士们能分辩出狼与狗的区别，达春掩饰的话根本起不到任何鼓舞士气的效果。此地距离江西重镇清江不到二十里，清江城东临赣水，交通便利，曾经为一时繁华之所。而距离城市如此近的地方已经成了野狗的乐窝，可见当年大军南下时到底杀了多少汉人。蒙古武士们瞬间记起了自己制造的杀孽，知道报应到了，一个个哆嗦着，在身边寻找可以点火之物。有人受不了精神压力，狂喊着冲进了狗群，弯刀才挥舞了几下，就落在了地上。弯刀的主人也在那一瞬间被野狗撕成了碎片。
林琦轻轻抬了抬枪，骑兵们让开一条路，放塔娜过来。达春笑着看着女儿走近，拉过她的手，说道：“林将军是个豪杰，你跟了他，也不算辱没。只是汉人规矩多，今后你要多注意些。咱们蒙古人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夫家的人，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家族也不能替她出头。若是家族与夫家起了冲突，按咱蒙古族规矩，出了门的女儿要站在丈夫马前，替他持盾递箭，而不是站在战场中间拖双方后腿！”
“叮！”林琦的枪身轻扫，打在了马刀的侧面。塔娜捏拿不住，马刀脱手而出。西门彪等人见到此景，知道无法帮忙，悄悄地向岸边退去。
“有弓箭的留下断后，跟本帅用火箭阻击狼群。额尔德木图带着其余众人头前探路，从溪水上趟过去！”关键时刻，达春根本不为狗群中传来的咆哮声所动，沉声命令。
说完，达春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远处的山溪。额尔德木图使了个眼色，两个累得瘫在地上的亲兵赶紧爬起来，一左一右跟了上去。达春走到山溪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借着平静的水面，他看到了自己苍老的面孔。
不断有人掉队，然后，转身奔向了其他方位。野狗的咆哮声和武士的惨叫声成了这个夜晚的主旋律。达春没命的跑着，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终于，除了身后的犬吠声外，他又听见了流水声。
达春的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倒在了泥地上，在昏厥前的一瞬间，他觉得心里分外地轻松。
塔娜跳下马，将达春扶上马背，拉着缰绳，顺着水浅的地方斜着走。她心里知道此刻自己是靠着口舌之利绕住了这些朴实的汉人士兵，待会儿大伙醒悟过来，绝对不会放自己的父亲远遁。
“噢――噢――噢！”杀人放火的另一个达春，仰天发出一串狼嚎。紧跟着，周围的破虏军战士全变成了蒙古武士，齐声发出一声咆哮。刹那间，面目变得更加狰狞，幻化为一头头伸着血红舌头的苍狼。
“胡说，是野狼，不是野狗。野狼怕火，大家把能砍的树都砍倒，做成火把。待会儿从小溪上冲过去！畜生追人全靠鼻子，过了水，它们就闻不到气味了！”达春大声呵斥道。
林琦的银枪动了动，马刀再次落水。紧接着，塔娜拣回马刀，再次冲上：“姓林的，你最好把我也杀了，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报仇！”
有人被树枝绊倒，摔在地上，达春停住脚步欲扶他起身，却看到无数双绿色的眼睛从山溪边冲来。
经历连番打击，达春早已被折磨心如死灰。见额尔德木图依然像对待主帅一样尊敬自己，伸手把水和肉推开，惭愧地说道：“我还哪里有面目吃这肉食，若不是还想见丞相一面，告知敌军虚实，早就该随着弟兄们去了。你先吃吧，吃饱了也有力气带着大伙赶路！”
两个亲兵被达春疯狂举动吓呆了，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制止，只好紧紧护在达春身边，尽力不让他掉到河里去。几个刚刚睡着的蒙古武士被河边响动惊醒，抬头扫了一眼，又嘟囔着睡下。在城破的那一瞬间，他们已经不把达春当作自己的统帅，一个疯子的死活，他们不放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