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十章 碧血(六)
斜劈,一个穆斯林战士眼睁睁地看着大刀砍了过来,举起火铳招架。耳边只闻喀嚓一声脆响,一路上屠杀了无数百姓的火铳寿终正寝,鬼头刀带着冷风砍入了他的脖子。“娘”!穆斯林战士闷叫一声,顺着钢刀裂开。血如喷泉一般向两边飞溅。
“是啊,以退为进,为朝廷换取喘息的时间。并借助外患来转移大伙的目标,妙计,可惜了,贴木儿不肯配合他”,西北军副都督张正武笑着附和。朱允文的动作果决得着实令人佩服,周崇文,李济抄家,家产大部分充公补贴军需。黄子澄、方孝儒闭门思过,驸马李琪出山主持政务,升任内阁大学士,驸马徐辉祖出面统领全国兵马,任兵部尚书兼太尉。一系列烟花缭乱的改革和任人唯贤的举动让只剩下了五个直辖省的朝廷居然焕发出很多生机来。老将耿柄文是出了名的擅长防守,当年以七千人守卫长兴,将张世信(张士诚之弟)的十三万兵马打得落花流水。如今他领三十万大军坐镇山东,燕王朱棣轻易不敢南进。布政使郭璞忙着收拾被打烂的六省旧地,一时也腾不出手来应对。朝廷和举义各省陷入相对宁静状态,谁也不忙着率先打破这个变局。
他的话再军帐内赢得一片哄笑声。贴木儿就快完蛋了,聪明的建文皇帝,内战前将贴木儿的威胁想得太弱。内战后又对贴木儿寄予了太多希望。没有得到预期内奸支持的贴木儿大军已经弹尽粮绝,据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这几天越来越多的穆斯林士兵以大刀长矛冲上战场。在定西军凶猛的火力打击下,他们的勇敢行为只能赢得对手的尊敬,却取不到任何实质上的成果。
“也许周大人早就料到有今天吧”,茶楼上,一个读书人叹息着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周崇文是大贪官,在安泰朝,其贪,但并没达到无耻的地步。建文继位后,周家敛财变得不择手段,先是通过强行参股的方式,夺了松江余家的几座大纺织作坊;然后以强买强卖的手段,抢了马鞍山李家的冶炼厂;最近又打上了徐记票号在京城的分支的主意。两年多来,大小通吃,只要是被周家子弟看上了工厂、矿山绝逃不过周崇文的手心,所用手段,无一不发挥致极。据朝廷官方公布的消息,目前在周府和周家在京城的产业就抄到了金币一百多万枚,初步查明被周家掠夺过了的苦主有四十余个。现在大理寺和刑部正在严查此案,准备在案情查清楚后,将这些财产退还给受害者,并对周崇文及其帮凶严惩不贷。
“你们都是真主的叛逆,都是叛徒,该死”,浑身是血的将军挥刀砍翻靠近自己的逃兵,大骂着,试图用屠杀鼓舞士气,没有作用,他清楚地看见,几个逃得慢的穆斯林士兵居然放下了手中火铳,高举着双手跪在地上,将生命交给了敌人裁决。
江南的春雨,一下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透雨过后,即意味着春天的来临,杏花、梅花、春桃、油菜,满山遍野地开起来,赶趟般热闹。以至于空气中都飘满了花的味道,春的气息。
“奶奶的,他们这是欺负人”,东征军大将贺焉塔呼儿骂骂咧咧的诅咒。如果此时他有足够的炮弹,他绝对敢保证将排成如此密集阵型的大明军队轰成碎片。可惜,他没有,补给线不知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运输队比预计到达时间已经晚了半个月,至今没见到人影。事实上非但人影,连尸体与马车的残骸都不知道在哪里。偌大个运输队就在荒无人烟的准葛尔盆地消失了,比秋天草尖上的露珠消失得还干净。亦里巴里留守的武将根本没在附近发现过敌军,天知道运输队去了哪里。
“头,你说这次回去,鞭子会不会给咱们庆功,亲自给咱们敬酒”!一个黑脸矮个子士兵凑过来,兴高采烈的问道。
色目将军抬头看了看自己战旗上那只长了翅膀的老虎,笑嘻嘻的说道:“这个我不知道,你问咱们的小军师去,他念过军校,可能猜得准一些”!大伙起着轰,将一个年青的汉人军官从士兵堆里拉出来,请求他给指点迷津。这个汉人军官也不推辞,马鞭指点着雪后江山,大声说道:“为什么,为了咱这片无主的土地。自从我大唐放弃了这里后,这里就没安生过。如果我们将贴木儿的全部人马消灭在吐鲁番,就没理由再进入亦力巴里。过些年,这里说不定还会崛起谁。眼下咱们给贴木儿留条退路,他就舍不得拼命。只要他退,咱们就可以追。他退到天边上,天边上的土地也得插上咱大明的日月战旗”!
“这位盖世战神在西方没有找到任何对手,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了远东。很显然,东方人对战争的艺术和万王之王理解不同。没有足够的优秀将领,没有得到预期的内应支持,在这片连绵起伏的高山下,东征走到了终点”,罗恩勋爵合上羊皮卷,将目光转向东边的群山,剧烈的炮击声此起彼伏,每一阵炮击声结束,皑皑白雪就被涂出一片黑色的缺口。罗恩知道,那片缺口上一定染满了鲜血,没有弹药支持,援军遥遥无期的东征联军们用生命捍卫着军人的最后尊严。失败已经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的结局,唯一支撑着穆斯林战士坚守阵地的动力,除了信仰,还有的就是对一路上所犯罪行的恐惧。二十余万士兵们不知道,如果他们战败,归途上会有怎样的惩罚在等着他们,那些被焚毁的城市,被屠杀的部落,仇恨的目光隐藏在丛林中。不用问,这些余孽将给尾随而来的大明军队做最有效的配合。一旦战败,所有人坚信自己不会逃出生天。定西军不会放过他们,沿途残余百姓也不会放过他们。
血腥的现实面前,疯狂的穆斯林战士们退缩了,几个胆小的家伙大喊一声,掉头就向后跑。有人带头,立刻有人响应,越来越多的战士掉头向后,根本不敢回头。“顶住,后退者杀”,督战的将军大叫,督战队端起弩箭,毫不留情地射进逃跑者的身体。可这根本不能阻挡士兵们的溃退,几个逃跑者满眼血红,带着血的刺刀一挑,将督战者刺翻于地。
带队的将军是个色目人,金灿灿的胡子上结满了寒霜,狗皮头盔下冒着热气,熏得他眉毛也变成了白色。在他身后,大队的马匹骆驼拉着弹药火铳埋头赶路,牵着骆驼的战士们一个个笑逐颜开。
“好了,咱们复仇的时候到了,估计贴木儿已经知道他派往居延海的那支奇兵全军覆没的消息。”西北自治军大都督蓝玉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大手重重地拍在沙盘地图的木沿上,“从今天下午开始咱们转为进攻,给这老家伙上一堂火器战争课,让他知道知道正规的打法是什么。这么困难的联络环境,他还敢分兵迂回,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
“真主保佑穆斯林战士,跟我上,为了大爱弥尔”,一个身穿青色战袍的千夫长号叫着,用马刀聚拢起数百个士兵。为了对付敌方密集火力,最好的办法是贴近了肉搏。士兵们昏头涨脑地抓起武器,躬着身子从侧翼向西北自卫军火铳阵靠近,没等走出几步,山坡上火光闪动,随着一串春雷般的轰鸣,数十枚小炮弹飞入穆斯林战士中间,将大批的战士送归故乡。剩余的士兵见状,掉头就跑,根本顾不得受伤同伴在血泊中呻|吟。悍勇的千夫长轮起马刀,将一个逃兵砍做两段,“冲,为了大爱弥尔”,他大声喊道。没有人理他,士兵远远地绕开他的周围,四散着向山谷中逃去。
“允文是个聪明皇帝,如此纷乱的局势中,他居然冷静地看清了各地番王起兵的目的多是为了自保,而不是真心拥护郭璞在北平提出的《平等宣言》,并能利用外患来聚拢人心”,西北自治军指挥部,大都督蓝玉笑着将朝廷官方报纸掷到桌案上,对议事厅内的张正武、詹征、张奇、张温、曹兴才、李新等人说道:“可惜啊,他终久还是个皇帝”!
“奶奶的,谁稀罕。老子才不喝他那破酒,老子要喝英雄血,一车军火换一车酒,少了不干”,色目将军粗豪的回答引起一阵哄笑。几个官衔差不多的将领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猜测战局。一个长得看上去像蒙古人的军官说道:“我就奇怪了,为什么苏将军只准许咱们劫军火,不准许咱们将亦力巴里拿下来,切了瘸子的后路,难道咱独立师还怕那些不会打仗的河中人不成”?
“你们”,将军痛苦地喊道,举刀向前,没冲出几步,一柄鬼头大刀就砍到了他肩膀上,随着剧痛,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目光最后一瞥,他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兵将刀从他骨头间抽出,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
“是”!诸将同时站起,抓起令旗走出帐篷。雪后的旷野风光如画,淡紫色的阳光下,大队的西北军战士手持火铳,跟在军官的战马后向各自的目的地跑去。反击已经展开,最终的目标在哪里,他们不知道,但是他们知道,家园就在身后。
马屁诗人罗恩找了个避风的大石头,用皴裂得如鸡爪子般的手抓起刀子在岩石下挖了个浅坑,将一路上所记载的见闻埋了进去,包括对贴木儿的颂歌。这些,他都用不到了,他知道自己不是旁观者,相信自己逃不脱最后的审判。在埋藏地点做了个相对醒目的标记,罗恩勋爵叹着气,拿着笔走开。他希望对手的士兵能发现这个埋藏点,然后将这些文字公诸于世。将来,罗恩勋爵的灵魂是在地狱里接受火焰洗练也罢,罗恩勋爵的名字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好,他都不想顾及了。他现在想的,只是将历史记录下来,以一个参与者的角度,记录下这段鲜活的历史。贴木儿现在无暇召见他,听他的颂歌,溃败的途中,他将尽自己所能地记录一切,追忆一切,不断埋藏在岩石下。等待后世对这场战争的挖掘与历史的记录。罗恩勋爵希望,对于后世而言,历史,就是历史,它发生过了,记录下来。记录了一群人的行动轨迹而已。至于道德层面的问题,那是政治范畴,与历史本身无关。
如此大手笔的退让打乱了所有宣布自治地区的阵脚,人们议论着,猜测着,将目光再一次转向北平。胜利来得太快,太突然,超出了大伙的承受能力。从地图上看,朝廷的讨逆大军将所有占领的北方六省地盘全部吐了出来,如果郭璞等人起兵单纯以自卫为目的,现在他们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外辱当前,如果继续南进的话,情理上占不住脚。毕竟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心目中,国家利益要远远高于个人的平等需求。
对周崇文等人的贪婪与疯狂,众人可以理解。也许这个聪明的贪官早已经知道朝廷岌岌可危,所以才不择手段。但对建文皇帝朱允文突然表现出的魄力,朝野间无人能看得懂。这个平素懦弱的皇帝突然发威,先是辣手收拾了一批贪官,并且将搁置了近两年的物权法印在报纸上颁发全国,宣布朝廷此后要依法保护每个人的财产权,对合法得来的私人财产,任何人不可剥夺。接着下旨令讨逆军大帅李景隆回家休养,以副帅耿柄文统帅全军,将防线收缩到德州、临清一带,脱离与北平自卫军的接触。最后下达罪己诏,承认武力削番是受了周崇文等奸臣蒙蔽,请求各地兵马在国难当头时,以大局为重,先团结起来以御外辱,再解决国内争端。答应在贴木儿入侵威胁被解除后,允许各地代表共同协商,规范朝廷与地方权力,并提议在洪武十七年众将提出的君臣约法上,制宪解决争端。
前陕西行都督敛事张温摇了摇头,不赞同大伙的意见,“要我看,他宣布彻底落实物权法,也算做了件好事,今后谁当了政,顾及名声,也不能把物权法再废了。所以说好事不一定都是好人干的。就像这次贴木儿入侵吧。他要不来,我们打通西北通路向西进军还真不容易。他来了,我们收拾掉了他,然后尾随着他的脚步追杀过去。已经被他收拾残废了的各蒙古汗国还不乖乖纳入大明版图,当年洪武帝全部继承北元领土的愿望没达到,这下我们全替他做到了”!
“奶奶的,跟咱们玩长途奔袭,他不看看这是在谁的家门口”,额尔其思河畔,一伙上千人的马队从冰面上奔驰而过,拉在马身后的枯草将马蹄用雪盖住,寒风吹过,一会儿就不见痕迹。
“爷是定西军老兵”,白胡子刀客冷喝一声,抽刀迎上了另一个垂死抵抗的穆斯林武士,那个武士身手不弱,一杆刺刀左迎右挑,将扑向他的老兵挑伤了好几个。去死,前陕西行都督敛事,白胡子老兵张温,虎吼一声,兜头一刀劈向那个穆斯林武士,穆斯林武士侧身将砍向自己的鬼头刀避开,斜枪回刺,没等刺刀够到张温身体,几把鬼头刀同时递出,将他硬生生挑飞在半空中。
兵部尚书周崇文被抄家了,京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这个烟花般窜升上天的大贪官,坠落的速度也如燃尽火药的烟花壳子一样快。一个阴沉的早晨,手持圣旨的太监带着御前侍卫包围了周崇文的府邸,然后,万劫不复。据躲在对面大门后从门缝中偷偷看热闹的老李说,周府阖家上下乱做一团,只有兵部尚书周崇文大人,恭恭敬敬地向钦差施礼,然后摘下了乌纱走进了囚车。
突然,山坡上冲出另一哨人马,几千个手持鬼头大刀的西北汉子闷声不响,借着山势向侧面的穆斯林战士迎去。“乒”,战场上发出一声巨响,不是火炮炸裂,而是西北汉子的鬼头大刀与敌军进行了第一次接触。埋头冲击的前排穆斯林死士被砍得尸首分离,沾满鲜血的火铳无力地掉在地上。
“可惜,贴木儿熬不过这个春天了,要不然,还真让允文那孩子蒙混过关,等他回复了元气,说过的话肯定又不算数”!老吏部尚书詹征笑呵呵地说道,在吏部辅政多年,所见所闻让老人对朝廷早已经绝望,那种只对上司负责,不管百姓生死的制度本来就是好官的坟墓,恶棍和吹牛大王的天堂。皇帝和官员都不将说过的话当回事,整天教导百姓守信,他们身上哪里能找到信誉二字。那些临时的让步举措,老詹征一眼就能看出其虚伪。
前兵部尚书周崇文家的院墙外,几点红杏嬉闹着伸出树枝,向打着雨伞的路人炫耀它们的颜色,几只飞鸟穿过雨帘,呼朋引伴地飞上屋檐。这家院子的花最好,也最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它们对于春的欢歌。因为在三、五天前,院子的主人不见了。此地成了飞鸟和流浪猫、狗的天堂。朱红的大门上交叉贴着的那两张封条,给动物们提供了最好的保护。
“回头冲上去,咱们人多。他们子弹装填需要时间”,督战的将军身先士卒,呐喊着向李新率领的火铳队发起冲锋。冲在前方的士兵被火铳射中,后排的士兵能清晰地听见子弹打入身体发出的“噗、噗”声,尸体倒下,又被士兵们扶起来,作为肉盾顶在刀头上。有些受重伤的士兵还没有断气,在伙伴们的刀尖上挣扎着,呻|吟着,血顺着刺刀流过枪管,凝结成冰,冷冷地冻在同胞的手臂上,征衣上。发了疯的穆斯林士兵咬着牙,对呼啸的炮弹破空声和同伴的呻|吟充耳不闻,踏着红色的积雪,艰难地向火铳兵方阵侧翼逼进。排成密集方阵的火铳兵受到威胁,推进的速度明显减缓,数百个士兵不得不掉转过头,将子弹向侧翼来犯之敌打去。
只有一点,官方的报纸上没有说明,那就是周崇文的几个儿子去了哪里。据坊间别有用心者谣传,聪明的周大人早就预料到建文朝要支撑不住,所以在其垮台前大捞几笔,钱财分别被几个儿子带到海外,隐姓埋名藏了起来。现在,周崇文本人被抓,没来得及转移的财产被抄,牺牲的只是周崇文一人。对整个周氏家族来说,他们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财富,完全可以在大明朝海外领土上过富家翁的日子。待南北战争结束后,还可以化名溜回国内,投入资金开展新的产业。
殷红的晚霞下边,贴木儿亲自指挥的近卫军与蓝玉率领的定西军在雪地上拼杀,沙哈鲁带领的援军早该到了,可现在还迟迟不见踪影。皮尔·阿黑麻带领部队尽力向瘸子靠拢,在不远处的山梁上却受到老将军张奇的阻击,丢下无数具尸体却不能前进一步。老将军曹兴才带着一支人马,如刀子一样插|进了几支东征仆从国队伍中间,每前进一步,刀刃上都沾满敌人的血迹。山坡上,大将李新率领步兵,排着标准的火铳方阵,缓缓地从侧翼向贴木尔的近卫军压下来。第一排士兵射击,然后蹲下添弹,第二排士兵前进五步,射击,蹲下添弹。第三排士兵跟上,重复第二排士兵同样的动作。三排士兵来回滚动向前,在正前方编织出一条死亡的火网。靠近这条火网的地方,血像浓雾一样在冷风中飘散。
山谷下,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带着督战队赶了过来,将撤退在最前边的士兵逐一射杀在雪地上。“冲,退下去也是死。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大明军队会放过你们吗!”那个将军带着哭腔喊道。这句话比真主的感召还有力量,乱哄哄撤下战场的士兵楞了楞,掉转身体,端着刺刀又冲上山坡,汇聚在几个千夫长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