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章 儒(一)
两个贴身侍卫见海关总长大人如此紧张,也如临大敌般掏出家伙,一左一右将朱江岩夹在中间。一行人匆匆赶往伯文渊的住所。已经有一辆马车径直停到在了伯辰的寓所窗下了,雪亮的灯光将房间中几个人影透过玻璃窗映在窗外的雪地上,通过影子,可看出屋内紧张的气氛。
朱江岩不是圣人门下士,受不了伯辰在这个时候还掉书包,口干舌躁,气得对着伯文渊大声吼道:“算了吧,文渊兄,你算哪门子圣人门下士,你那《平等论》,《原君》,《原政》,随便哪篇拿出来不是杀头的罪名,‘众生平等’,‘天下为公而不为私’,‘君者,理国者而非持国者也’,哪篇不是大逆不道之言,我要是夫子,首先依诛少正卯之例诛了你这曲解儒学的狂徒,还是听无忧的,快些走吧,此地不可久留。”
“小铮,对客人有些礼貌”,刘凌轻声喝住了女孩的胡闹。如今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妇人,美丽的脸上已经可看到岁月的痕迹。
方硕肚子里一阵翻滚,这个周崇文阴险毒辣狠样样占全,偏偏这年头坏人得势。这小子科举不成,北平书院毕业后又没找到合适事儿干,高不成低不就混了好几年,不过是跟着吴沉身边当师爷。安泰皇帝即位时,不知此人献了什么奇谋,破格提拔为知县,几年下来,血染朱袍,瞬间光景就升到兵部侍郎。此人曾多次设计陷害同僚,弄得满朝文武人人侧目,海部尚书曹振曾多次上本弹劾他,怎奈有黄子澄、尚炯等人罩着,此人活得反而越发滋润,眼看着就是下任兵部尚书的人选。
“洪武十七年事”?方硕吓得一哆嗦,他家里刚好收藏了一本,买来还没读完。书中将朝中公认的说法统统推翻,不同于一般的野史传闻,书中记载了当年常大将军遇刺案始末,起因是什么,中间可能发生了什么,最大受益者是谁,分析得头头是道。如果此书真是伯辰暗中所写,那他死得也不枉了,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忍别人对其江山掌管权力的置疑。
用生命捍卫说话的权力,说话的权力于真理无关。几句话如洪钟大闾般激荡在周无忧的耳朵。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对于圣人言行的理解,自己照伯文渊差得太多。很多江南名儒攻击伯辰,认为他是曲解圣人之言的罪魁祸首,但周无忧知道,眼前这个伯辰和北平学者们坚持的复古儒学,恢复的才是圣人学说的生命所在。
“你不说话,就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武安国家吃饭向来是男女老少同桌。武铮看父亲难过,小脸气得通红,桌子底下狠狠给了詹无咎一脚。
“嫂子,治理完了这条河,你还是劝武大人致仕,回北平吧。那里的父老乡亲都盼着你们回去呢。当年他留给学校那些股份,还有很多挂在他名下,这么多年了,把红利提出来,你们依然是北平第一流的富豪,当这费力不讨好的挂弦工部尚书干什么,你们干了这么多,有谁在乎,还不是天天被人挑毛病。”詹臻低劝。
“如此,周大人慢行,天晚,我就不远送了”,方硕缩缩脖子,颤抖着和周崇文告别。赶快回家烧书去,伯辰的著作全部烧掉,家里儿子是伯文渊的信徒,好在处理及时,否则还不是祸从天降?还得派人抓紧把在京师大学堂深造的儿子找回来,把他记录的伯辰讲义全烧掉。周崇文说得对,皇上不舍(不敢)杀那个平等论的始作俑者武安国,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不属于不敢对付之列。还是小心为上。这个武安国,尽给大伙找麻烦,真是个灾星。跟他有关系的人都没好。
“无忧,你还记得亚圣这句话么,‘虽千万人,吾往矣’。况且伯某行事,仰无愧,俯无咎,避他们做甚”。
看到姑苏朱二的到来,周无忧满脸喜色,边打招呼边着急地嚷嚷:“朱兄,你来的正好,我劝伯兄早点赶回北平,他却非要等大后天本期课程结束。快来帮我劝劝他,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回家”。
“至少可以博一博,况且谁在乎武伯伯现在做什么,那些百姓,古往今来,又有谁真正在乎他们死活。”詹无咎边躲闪边回答。
要怎么和你解释才清楚,周无忧气得直跺脚,他比朱江岩早来了一个时辰,嘴皮子差点磨破,就差让手下人绑了伯辰送上渡船,可伯辰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死活不肯听劝。
“也是,反正到时候黄大人想救随时可以救他,况且还有齐大人呢”,方硕不再坚持,点头示意部下一切按原计划执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听世子说,当年要是武伯伯一挥手,天下七军中至少有三军会起兵勤王,天下唾手可得。把那帮家伙赶下台去,燕王殿下登了基,一定会让武伯伯当丞相,将大伙那些想法全部实施。可是现在,老百姓有口饭吃就不愿意打仗,经商的怕打起来毁了他们的产业,有恃无恐,所以朝中那些当官的手越来越长,离武伯伯当年的目标越来越远”。詹无咎小声替自己分辩。
不敢得罪这家伙,但有些话还是憋不住,借着送客出门的功夫,方硕故作疑惑地试探道:“这平等之论流传多年了,起源并非伯辰,怎么诸位大臣们此时却与一个白丁较起劲儿来。”
“这是御赐的免死金牌,持此牌者非谋反罪皆可免死。有司认牌不认人”,朱江岩苦笑着说,“此乃当年陛下初登大宝,奖励朱某从龙多年之功的。先借于伯兄应急,等伯兄北返后,朱某再遣人登门去索要”。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写的东西一定是对的,我只是觉得此刻宁可放弃生命亦不可放弃说话的权力。《论语》中其实忘了很重要一句话,因夫子那个时代诸子百家皆奉行之,所以没有明确记载。后人则应该时刻记住这个准则,否则永远不可能理解儒家本义。让人说话,说话的权力与真理无关”。伯辰微笑掸冠,分明告诉朱江岩和周无忧,他不相信这个时代还有人行此难塞天下悠悠之口的倒行逆施之举,即使有人行了,他也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
方硕嘴唇动了动,不再说话。栽赃伯文渊借此刹住儒学复古之风,是兵部侍郎周崇文和刑部尚书尚炯吩咐下来的任务,这肯定是几位阁老商量好了的阴谋。眼下北方复古儒学兴盛,从现实和考据角度推翻了多项理学认为天经地义的信条。按复古儒学解释,理学所坚持的天命、君权及长幼尊卑,礼教纲常等皆有需推敲之处,多方面已经远离了圣人的本意。南方坚持理学的名儒虽多,可除了白正,没一个有实力和北方领军人物伯文渊抗衡。并且现在整个江南儒林都有向北方靠拢的危险,伯文渊应邀到给皇家培育官员的京师大学堂讲学就是危机即将来临的明证。
朱江岩当年舌战群雄的风采刹那间又回到了身上,从当前局势分析到厉害得失,从汉高祖弃父从权到楚霸王乌江自尽,足足劝了一个时辰,伯文渊依旧满脸坦然,仿佛根本不相信朱江岩和周无忧拼着前程不要送来的警告。
伯文渊对着朱二笑了笑,用手轻轻将顶在脑门上的火铳推开:“为了言论而杀伯某,君乃自取其辱。伯辰倒愿意以身殉教,让后人记得何为真正的春秋大义”。
对政客而言,不过是动动手或者挥挥笔。对于天下百姓来说,就是生、死、离、合。所以,那些为下位者在乎,被救者在乎。那些世代承载着这个国家的“水”们,他们在乎。
谢天谢地,这个伯书呆还活着。朱二擦了擦头上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轻轻扣动门环。开门的是工部尚书周无忧的贴身侍卫,认识朱江岩,将三人让进外间,匆忙进去通禀。
“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应天府尹方硕颤抖着双手,签署了对伯辰的逮捕火签。他老婆刚刚攀依了上帝,圣经上的名言听得他耳朵起茧子,此时不由得想起这句话。
“朱兄,走吧,多劝无益”。周无忧拉了拉朱江岩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一同离开。伯辰已经准备以身殉教,扪心自问,自己没这份勇气,只好记住今晚发生的事情,不让他随时间埋没。
周崇文一把将捕签抢过来,交给应天府的捕快,“快去,晚了这家伙就逃了,黄大人知道这事,他老人家这也是大义灭亲。为皇恩浩荡,我等做臣子的大节面前焉能徇私义。并且咱这样也不是为了要伯文渊的命,毕竟还给他留了条活路,以黄大人在圣上眼里的身份,报答师门恩德的人情万岁还能不给”。
“他们在乎”,武安国刚好回到屋子,手里捧着一坛子梅子酒,坛口的泥封已经打开,散出醉人的清香。詹臻的注意力立刻被酒香吸引,抽|动着鼻子,贪婪地望向武安国的大手说道:“好酒,好酒,这酒要拿到北平去,不掏十个金币,甭说喝,闻都不给”。
学堂不远,上帝庙高塔上的大钟叮叮当当的敲响,告诉人们午夜的到来。那个背负了世人罪孽的传说人物四肢被钉成十字,在高塔顶端悲悯地看着云云众生。
“掏家伙,跟着我上,准备抢人”,姑苏朱二压低嗓音吩咐手下,已经过了逞筋骨之强的年龄,刚才活动过于剧烈,嗓音中带出了粗重的喘息。
“周,周大人,咱们真需要这么做吗”,事到临头,签完之后方硕对此有些犹豫,伯辰毕竟是黄子澄的师辈人物,若黄子澄为此翻脸,他这个小小的府尹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啊,谁在乎呢,百姓自古以来还不都是户部的一个数字,当年耶律楚才说得好,留着他们是为了给皇帝纳税收啊,否则他们哪里如牛羊有用。刘凌的目光中露出些无奈,即使在这些被他们夫妇所救济的百姓中,有多少想过吃饭以外的问题呢。大多数人得到了救济,还不是趴在地上大喊皇上圣明。受了委屈,骂得还不是他们夫妻二人。
姑苏朱二跳下马车,趔趄了一下,爬起来向伯文渊的寓所方向跑了几步,略一沉吟,又反身而回。不顾天气寒冷,将官服和乌纱扒下来扔回马车中,顺手从车厢里摸出两把火铳,借着门口的灯光利索地装好子弹和炮子,将其中一支拿在手里,另一只插入官靴。
“两个呆子,我看你们同门中没一个正常人”,朱江岩气得浑身发抖。他已经不再是朱标的心腹,安泰皇帝如果想对付伯文渊,以扼杀住这股儒学复古的风气,自然不会和他商议。仅仅从齐泰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上就可以推断出此事非同小可。但现在劝人离开的周无忧反而被人所劝,自己今晚这一趟何苦来哉!
伯文渊见朱江岩入门时这身打扮,知道他肯定也听到了什么风声,否则也不会如此紧张。心中感谢周、朱二人的热情,对信念的坚持却让他无法接受二人的劝告。在伯文渊的信条里,活着固然重要,但如果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他宁愿选择死亡。亚圣说得好,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朱江岩叹了口气,收起火铳,起身告辞。眼下只好祈祷上天保佑伯辰能平平安安渡过这三天,自己再派得力手下送其回北平了。也许是我多虑了吧,想想伯辰说的话,朱江岩在心里不断宽慰自己。以安泰帝的仁义之名,按道理不会因言而治伯辰之罪,否则等于自毁形象。黄子澄是伯辰的师侄,亦不会冒天下大不讳行杀师之事。照常理,伯辰应无血光之灾。若齐泰的示警只代表着有一群无赖文人准备勾结起来对伯辰口诛笔伐一番,以伯辰的心胸,也未必在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