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九章 为谁而战
张潜行事，他越来越看不懂了。如果换成他，除非杨成梁是个绝世美女，否则，才不会冒着引起非议的风险，将此女放在专门用来培养将校种子的教导团中。更不会为了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去给政敌攻击自己的把柄。
“启禀大帅，属下坚持训练，是为了报仇。”逯得川受到了周围气氛的鼓舞，挺直了身体，高声补充，“虽然有人说，娑葛已经死了，仇已经报了。可当时跟娑葛一起攻破碎叶屠城的，还有突厥人。属下的家人，全都被他们杀了，属下如果不将他们杀得血流成河，愧为人子！”
任六刚才肯定没有完全实话实说，不用问，张潜就能猜到，此人下令将杨成梁关起来，是准备如何处置对方。而以他对张思安和逯得川等人的观察，新训营三团二旅一队五伙的弟兄，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杨成梁被抓走。
这一刻，张潜知道，自己的话，很多人听不懂。
娑葛死了，但是屠城留下的伤痛还在。突骑施人服了，但大伙被奴役的屈辱还在。所以，很多新兵，都恨不得将娑葛加诸在自己头上的苦难，原样奉还到突骑施人头上。如果突骑施再度起来造反，凭借手里的刀和在新训营里学到的本事，他们就有机会得偿所愿！如果突骑施人选择继续蛰伏，他们还可以跟在张潜身后，杀向突厥！
“杨成梁在哪？你没把他怎么样吧？”果然，张潜很快就将目光转向了他，皱着眉头询问。
这只区区三千新兵，就让碎叶军的实力，瞬间上涨了好几倍。如果将来张潜帐下，能有十万这样的兵卒，将校又全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嫡系…，接下来会怎样？骆怀祖心脏狂跳，激动地差一点就无法自已。
这种预感，在他跟随张潜走入新训营之后，愈发强烈。短短四个月的训练，竟然让那些从各地收罗来的奴隶，全都脱胎换骨。无论走路，站立还是列队而坐，一个个都胸挺背直，精神十足。
实话，通常都不好听。在场众人，如果扪心自问，恐怕超过七成以上，都是冲着转为战兵之后，那每月高达三吊的军饷来的。但是，如果按照张镇守的要求实说，恐怕立刻就得让张镇守尴尬地拂袖而去，而说话者，接下来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他只能将武器和铠甲，交给碎叶唐人。然后告诉他们，作为唐人，理应生而自由！
……
“而历史，也终将记录下来，曾经有你们这样一群人，守护在这片土地上，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守护自己生而为人的尊严！”
“我不需要你们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而战，因为我早晚会离开西域，你们当中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跟我一辈子。我也不希望你们光记得报仇，因为生命本来很精彩，你们不应该为了报仇而活着。但是，我却希望，你们知道为自己，披坚执锐，奋力一搏！无论是谁，试图伤害你们，和你们的家人，你们都能拔出刀来，跟他不死不休，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跪下去，被别人当做牛羊！！”
金牌他见过，总计用了不到半两金子。可这半两金子打造的功勋牌，却足以让张思安心中生出“视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今后这辈子，哪怕前面横着刀山火海，只要张潜一声令下，都不会眨眼睛。
这一刻，张潜知道，自己的很多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或者即便实现了，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也会一点点被时光和世俗扭曲，最后又重新屈服于历史的惯性。
欢呼声渐渐小了下去，新训营所有弟兄，都猜到了自家镇守使有话要对大伙说，陆续自觉地闭上了嘴边，目光中充满了崇拜。
“是！”任六再度高声答应，随即，又满脸为难地请示，“她，她来了月事，衣服上全是血。如果参加典礼还站在前排，恐怕不太吉利，也不……”
“是他说的那样么？娑葛已经死了，你的仇，其实已经报了一大半儿。剩下的仇，你可以嫁个当兵吃粮的男人，让他帮你去报。”张潜没有发笑，看着杨成梁，继续认真地询问。“不要紧张，我既然下令放你出来，就没打算再处罚你。教导团的位置，也始终给你留着，无论你是男子汉，还是女儿身！”
“放出来！”张潜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也忽然变得有些阴沉，“军规上哪一条，规定不准女子从军了？既然没有，咱们在送他去新训营时，又没问过他是男是女。理亏的就不是他。”
“是！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任六被训得面红耳赤，又拱手行了礼，逃命一般跑出了镇守使衙门。
“她凭本事考上的，我有啥理由不让她进？”张潜笑了笑，低声反问，“至于学什么？当然跟别人一模一样！至于带兵，本朝好像就有过一支娘子军，而武后当政之时，也有女人出来做官。”
……
“师叔提醒的对，给杨成梁的房子，得改成独门独院。”张潜想都没想，快速给出了解决方案，“有谁凭本事打动了杨成梁的芳心，搬进去住，我就成全他们。若是有谁敢用强，被杨成梁打死了活该。打伤了杨成梁，无论伤得如何，一律斩首示众！”张潜又是想都没想，顺口就给出了答案。
“不要拜，军中不跪，哪怕将来有皇帝亲临！这是碎叶军的规矩！”张潜一把搀扶住了他，同时笑着命令。“站直了，给弟兄们做个表率。无论今天还是以后！”
“嘿嘿嘿……”身背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窃笑。半是因为王德宝乱献殷勤，半是因为“夜谈”两个字，给人所带来的遐思。
“教导团里，单独为她腾出一套房子，一间茅厕的事情。”在另一个时空，连女总理，女部长都在网络上见过无数次，张潜还真没把女人从军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想了想，快速补充。
“愿意为镇守使赴汤蹈火！”
虽然还没有经历过战阵，这些新丁身上缺乏百战老兵才有的杀气，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群好兵。特别是他们横成行，纵成列，一排排站在校阅台下之时，那股扑面而来英气，刹那间，就让人血脉贲张。
杨成梁女扮男装，是教头任丙发现的。几个任姓老兄弟，气得火冒三丈，暗地里怂恿他拿下杨成梁，斩首示众，捍卫新训营名誉。而他，当时却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照办。现在看来，这个心眼儿留得一点儿都没错。真的按照任丙等人的提议做了，才会惹下大祸，弄不好，甚至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我阿爷，我长兄，全，全没敢反抗，被突骑施人挨个给杀掉了！”杨成梁抬手抹了一把泪，口齿依旧不怎么灵光，却断断续续将心里话合盘托出，“我家其他人，也被杀了。我，我那时候就在心中发誓，这辈子，不靠任何人保护。我要自己来保护自己。大帅，我早就不再把自己当女人，将，将来上阵杀敌，我要是比别人落后一步，你尽管，尽管砍我的头！”
无法理解张潜为何将此事看得如此简单，骆怀祖再度低声提醒，“你准备招进教导团这些人，可个个都是血气方刚。万一不小心弄出什么丑事来……”
“谢镇守使！”
“这小子，拉拢人心，也有一手！”骆怀祖恍然大悟，笑着悄悄点头。
张潜的接下来的几句话，也跟着击掌声，一道传入了大伙心脏中，直到数十年后，还让很多人，都无法遗忘。
“你是校尉，连多发他两身干净衣服的权力都没有么？”张潜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呵斥，“至于吉利，我就不信，哪支军队看到了女人的月事，就全体拿不动刀枪。”
“那有何不可？”张潜笑了笑，目光闪闪发亮，“她一介女子，比新训营中上千男子表现都好，为啥我就不能表彰她？碎叶镇空有广袤的地盘，却没有多少人丁。如果各族女子，都像杨成梁这般，哪怕不当兵，只是到碎叶城的作坊里干活，都能让各作坊的规模再翻上一倍！”
因为，他脚下这片土地是碎叶。
但是，这一刻，他却任性，且尽可能地，将种子洒下去，然后期待有朝一日，种子慢慢生根发芽。
“这，你的地盘，你说得算！”骆怀祖终于无话可说，悻然耸肩。而原本忐忑不安地等着听候处置的任六，心中担忧则悄悄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回应声迅速小了下去，无论说了真话，还是说了假话，新兵们都偷偷松了一口气。笑呵呵地等待张镇守的下文。
看着他的慌慌张张的背影，张潜轻轻摇头。
“是，属下遵命！”任六心中暗叫了一声万幸，给张潜行了个礼，顶着一额头亮津津的汗珠，快速离开。
“属下也是！”“属下也是……”
“为何要安排他们站在距离你最近的位置，莫非你还打算，当众表彰杨成梁，易钗而弁？”骆怀祖悄悄跟上前，满脸不安地询问。
“没想到，我碎叶军中，居然也有一个花木兰！”听完任六的汇报，张潜站起身，惊诧地连连轻拍桌案，但是，脸上却没露出半点儿恼怒之色。
“啪！”击掌声不算响亮，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然后直入心脏。
“大帅英明！”
有人带头，新兵们稀稀落落地响应。却谁都不知道，张镇守使忽然跟大伙提起这些旧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张潜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扫向全军。骆怀祖说得对，在碎叶镇，他说的算。所以，他干脆趁着自己一个人说得算的时候，多洒一些种子下去。至于将来收获如何，且不去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