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异类(1/1)

首发：~第125章 异类

尤氏本取中了芦雪庵，因为里头地方宽敞豁朗，打算在此设宴，却被王熙凤否了。王熙凤也自有道理：“芦雪庵虽然地盘宽敞，到底朴素了些，她们姐妹们平时在那里聚一聚是自在，可拿来招待林妹妹就显出寒酸了。不如在怡红院摆酒，屋子好看不说，也收拾得干净——只可惜潇湘馆的屋子小，不然设在那里最合适不过。头前大观园刚建出来，大家里里外外逛的时候就说了，这潇湘馆里里外外都是青竹，倒是合了林妹妹的品格，她不住，旁人去住反倒不衬。”

尤氏有些犹疑：“可我记得，怡红院仿佛有说过，要留给宝玉做书房的？”

王熙凤“嗐”了一声：“那是娘娘省亲完了，怕园子里荒凉，特特下旨让她们姐妹住进去。又想到宝玉和别的哥儿不一样，自小是在姐妹丛里长大，怕独独落他一个，他心里闹腾，才允了他一块搬进去。谁想宝玉那时候忽地就一心读书了，觉着呆在园子里不便，仍旧住在外头，只胡乱要了怡红院当书房用。话是这么说，也没见他当真来园子里读过书，这两年他朋友多了，时常连家也不着，更甭说进园子里住。她们姐妹早就把这一处屋子征用过来，当家常聚会的地方了。”

尤氏本就有意选怡红院，只是有了宝玉的顾虑，才不好明说，只拐弯抹角的一试。听了王熙凤的话，便放下心来，用心布置。宁国府的厨子手艺极佳，她又从中挑来几个手艺尤其高明的，借了大观园的小厨房做饭——一应果品菜蔬、山珍海错，无不采购了新鲜掐尖的——席上说书的女先儿，唱戏的小戏班，都重金请了京城最好的——连杂耍班子都请来了一支。驻留园子各处的婆子们少有见这样的热闹，纷纷央告着别人顶班，好溜过来看看。只见那些粉妆玉琢的丫鬟们捧着盛了菜肴的什锦攒盒从小厨房往怡红院赶，来回穿梭直如穿花蝴蝶一般忙碌。不一时，便听见怡红院里传来了女先儿的琵琶声。

这一席摆得不可谓不丰盛。因入冬天冷，故而设了松鸡锅烧肘子热锅、红白鸭子炖白菜热锅等锅子各一品，烧鹿肉、炙鹿尾、烧狍子肉等寻常人家不易得的野味也

是摆了满桌，又有火腿蒸鲥鱼、碧螺虾仁等苏菜，点心也是玲珑小巧、缤纷可爱。便是贾母这样吃尽了世间美味的老封君，也不由得胃口大开，伴着女先儿的唱曲声，不知不觉多吃了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还不忘叮嘱黛玉：“这鹿肉闻着是香，可惜吃多了克化不动。你如今看着身子结实了些，可还是吃几口便罢了，仔细伤了脾胃。”

黛玉早几年便可绝粒辟谷，只是延续着自幼时的习惯，三餐陪爹爹吃上几口，实际上则是在无可无不可之间。当下对着宁国府备办的这一桌美味珍馐，她同样是虽觉美味，却也兴致寥寥，只是顾虑着边上有人看着才对付着吃了两口。听到贾母这样说，正好顺水推舟的要搁了筷子。此时王夫人忽然开口：“辽东那边进来的冬货都是宫中先挑过，才放市面上卖。林丫头也是在宫里领过膳的，不知道宫里对这鹿肉鹿尾有什么时新做法没？”

黛玉心知肚明，王夫人哪里是好奇宫里的菜谱，归根结底还是关心元妃在太后面前得不得意：“太后娘娘饮食清淡，桌上不见鹿肉，但是对一道鱼羹赞不绝口——元妃娘娘给她盛了两次。”

王夫人得了想听的话，点点头，再不说话了。黛玉只觉席上果然无聊，紫鹃已在她身后侍奉了半天，偏她总找不到时机与她说话。忽听一旁有人道：“姑娘可是口干？这里有沏得正好的暹罗贡茶。”说着便端了一只霁蓝釉小桃形杯过来。

可算逮着时候了！黛玉惊喜回头：“是紫鹃么？”

自然是紫鹃，她还是如黛玉记忆中的那般爱穿紫色的衣裳，乌油油的头发上簪着几朵紫晶珠花，白净的面孔越发长开了。眸光明澈，自有一股书卷气，娉婷俊秀得好似一朵亭亭玉立的水仙花。她见黛玉只听声音便认出了自己，唇角不断上扬，漆黑的眼里满是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欢喜：“林姑娘还认得我？”

黛玉搁下筷子，转身面向她：“怎可能认不得？八年前我来这里长住时，饮食起居，钗环盥沐，样样都是紫鹃你照管的。还有雪雁和青雀两个——雪雁快过来这边，怎么不见过你紫鹃姐姐？”

这回造访荣国

府，雪雁是陪着黛玉过来的，闻言努了努嘴：“我早看见紫鹃姐姐了，只是她冲我摆手，让我别做声，我才没惊动姑娘的。”

紫鹃笑了笑，颊上浮起浅浅的酒窝：“怎不见青雀陪着姑娘？”黛玉道：“那便说来话长了……”

梁上，孤竹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三个女孩子说话，即使再小声，也瞒不了同席的人。贾母笑看着她们小声嘀咕的样子，对王夫人说：“都隔了八年没见，还这么亲香，也是难为她们了。”王夫人附和着道：“小儿家的情分是难得。”贾母想了想，对鸳鸯道：“你去跟玉儿说，这屋子里人多气闷，你她要是受不住了，就出去透透气，顺便也逛逛这园子。”言下之意，是让紫鹃顺势带黛玉出去散散心。黛玉早盼着这一声赦令，当即与紫鹃相视一笑，步出了怡红院。

紫鹃一路走一路道：“姑娘足下小心些，今天一大早落了雪，婆子们虽然及时扫尽，可后面又有些小雪珠子落了下来，在有些地方结了层薄冰，滑得紧。”雪雁听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暗想：“以咱们姑娘如今的本事，别说是怕小小的薄冰滑脚，就是让她直接驾云飞翔，也不在话下的。只是不好向外人说罢了，可紫鹃姐姐算不算是外人呢？”

紫鹃听她笑得异样，不由回头去看，关切道：“雪雁，你怎么啦？别已经滑了一下？”

“没没没！”雪雁连连摆手，见她对自己如此关心，而自己心里还拿她做外人，不免有些脸红了。

黛玉岔开了话：“既是地滑，行走不便，我们便找个所在，清清静静的说回话如何？”

紫鹃略想了想，笑了：“那必是潇湘馆了。它离这怡红院最近不过，而且透着娴静幽雅，姑娘肯定喜欢。”

“潇湘馆？这个名儿倒是好听。”雪雁道。黛玉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心头一动，足下也是一顿。紫鹃心细如发，当即看出她形容有异：“林姑娘？”

黛玉继续走着，只是面上不知不觉消却了笑意：“这个名儿好似在哪里听过，听着好生熟悉的。”

紫鹃解释道：“这潇湘馆原名有凤来仪，是这座园子

刚盖起来的时候，宝二爷给起的名。想是因着那里绿竹猗猗，清流绕岸，深合凤凰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秉性，才这么起的。后来娘娘省亲时逛遍了这园子，才给定的‘潇湘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着里头竹子多，幽静，想到了湘妃女神的典故。”

经她这么一解说，缠绵黛玉心间的怅惘感反倒淡了许多，她拉住紫鹃的手，笑道：“听你这开口醴泉，闭口典故的，可见这些年没少读书吧？”没经主子教授，丫鬟反而自己读书，听来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心气。紫鹃便有些脸红，但仍大大方方地道：“林姑娘当年走的时候送我的砚台，我这些年可一直有在用的。”

在贾府众婢里，紫鹃的容色不及晴雯那般拔尖，只是与袭人相匹。可八年来潜心读书，眉宇间的气韵颇为脱俗，即使身处群婢丛中，也有了让人一眼即能把她挑出的风致。黛玉望着她雪净的脸容，心有所感：“怕是很辛苦吧？丫鬟平日里光是做活已够辛苦了，若是还想着自己读书，到底像个异类。当时事发仓促，除了方砚台，我也来不及多留写纸笔、书墨给你，现在想来，还是有欠考虑。”

紫鹃笑道：“倒是也没姑娘想得那么辛苦。我本就是伺候老太太的，姑娘走后，自然是回了老太太屋里。那边使唤的人手多，平摊下来便没多少事可做。老太太又念着我是贴身伺候过姑娘的，对我十分爱惜，也不肯多使唤我做事。至于纸笔书墨，我都是拿了月钱托我兄弟在外头帮我买回来的。只是书最麻烦，我兄弟不识字，放心让他买，谁知道会买回来什么稀奇古怪好笑的玩意？好在还记得姑娘那些书籍的名儿，便照样写几本书名叫他带着买就行了。”

雪雁犹豫着插口：“你自个儿读书，旁人没说什么闲话吧？”林家风俗，婢女仆妇无不粗识几个字，而黛玉又颇好为人师，闲时常教丫鬟们读书，故而丫鬟读书一事在林家乃是常态。可贾府风俗却是不同，雪雁又不是没在这里呆过，连掌家的王熙凤都不识几个字，丫鬟们除了鸳鸯这样掌理贾母梯己的，剩下的尽是睁眼瞎。若是见到紫鹃一个同类，居然也想像爷们、

姑娘那样识字读书，指不定会怎么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