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章 最怕问初衷
姓杨的就站起身来,从门背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啷啷一抖,对着那孩童说:“今儿不能让它走了。嘉遇,你也跟我去。”那孩童喜形于色,大声答应,奔进右边屋子,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个皮囊和一把短柄铁枪。姓汤的提开大石,一阵狂风砰的一声把门吹开,风夹落叶,直卷进来,蜡烛顿时熄灭。贾贵惊叫声中,姓杨的和那孩童已经先后纵出门去。
冯鹏飞提起佩刀,说道:“我也去!”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钢爪,将他牢牢扣柱,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听得是那姓汤的说:“别出去,老虎很厉害。”冯鹏飞又是往外一夺。那姓汤的没给他拉动,也没再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冯鹏飞无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来,姓汤的也松开了手。
只听得门外那姓杨的吆喝声、虎啸声、钢叉上铁环的呛啷声、疾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着孩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儿,声音渐远,似乎那虎受创逃走,两人追了下去。
姓郭的点燃了油灯,只见屋中满地都是树叶。贾贵早吓得脸无人色,贾思华和冯鹏飞也是惊疑不定。
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过了半晌,远处脚步声响,那孩童冲进屋来后,笑逐颜开地叫道:“打死老虎啦,打死老虎啦!”
贾思华见他的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年长过他,却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
正想间,那姓杨的大踏步走进来,左手持钢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虎。他将老虎往地下一掷,贾思华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里一缩,偷偷瞧那老虎一动也不动,才知已被打死。
那姓杨的脸色郑重,向那孩童说:“嘉遇,刚才你打错了,知道吗?”
孩童低下了头,略带惭愧说:“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杨的这才和颜悦色说:“正面放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钢镖脱手之后,需得立时往横里跳开。刚才你一镖打坏它一只眼睛,却站着不动。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在一旁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吗?”孩童不敢作声。姓杨的又赞他几句说:“不过你这几支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着一点。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会增强的。”提起那只大老虎,指着老虎粪门上的一支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它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牲的命啦。”孩童说:“明儿我要用心练。”姓杨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冯鹏飞见这两人这般轻而易举的杀了一头大老虎,心下惴惴,看来这伙人路道着实不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自己和贾思华主仆竟然糊里糊涂地自投盗窟,这番可当真糟了。贾思华却不以为意,极力称赞那孩童英勇,抚摸着他的手问:“小兄弟姓什么?你叫嘉遇,是不是?”那孩童笑而不答。
当晚贾思华和冯鹏飞、贾贵三人同处一室。贾贵着枕之后立即酣睡,贾思华想起此行风波万里,徒然担惊受怕,不知归国途中,是否还有凶险。又想东南亚老虎也见过,却无如此厉害的杀虎英雄。中华人物,武艺高强,毕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时难以入睡。过了一会儿,忽听得书声朗朗,竟是那孩童读起书来。
贾思华侧耳细听,书声中说的似是文武报国之心,军事战阵之术,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厅上。只见桌上烛光明亮,那孩童正自读书。姓王的吟诵了一首诗,诗曰:
长天日落唳征鸿,大漠狼烟半梦中。壮士催旗披汉剑,少年驰马挂唐弓。
转弦沧海千秋月,拂袖人间万丈风。可笑书生无骨相,一跤跌倒未央宫。
吟诵罢,说道:“治世用儒,乱世用武。如今九州动荡,波诡云谲。将有大事发生,读了圣贤书也未必有用的。”他坐在一旁教导孩童,见贾思华过来,只向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指着书本讲解。
贾思华走近前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封面上写着《国防论》三字,那是近代贤才百里公所著兵书了。百里公之名,贾思华在新嘉坡也有耳闻,知道他先后参加过讨袁护法运动、北伐战争等,所著《军事常识》是近代军事理论的开山之作,《国防论》更被公认为近代国防理论奠基之作,后来的军事将领多受益于此。
贾思华向那姓王的问:“各位决计不是平常人。却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王的说:“我们是寻常老百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何觉得奇怪?难道这个时代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读书吗?”贾思华心想:“原来中国寻常农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蛮邦之人可比。难怪我父亲要我回国深造了。”心下甚是佩服,说了声“打扰”,又回房睡去了。
贾思华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忽觉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听冯鹏飞低声说:“这里果然是盗窟,咱们快走吧!”贾思华大吃一惊,低问:“冯大哥发现什么了?”冯鹏飞点燃烛火,走到一只木箱边,掀起箱盖说:“你看。”贾思华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一惊之下,做声不得。
冯鹏飞把烛台交给他拿着,搬开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铜锁。贾思华说:“别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祸来。”冯鹏飞说:“这里气息古怪。”贾思华忙问:“什么气息?”冯鹏飞说:“血腥气。”贾思华感到一阵冰凉,便不敢言语了。
冯鹏飞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烛台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但见箱中赫然是两颗首级。一颗砍下时日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颗却是新斩下的。两颗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是以须眉俱全,那颗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烂。饶是冯鹏飞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贾思华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冯鹏飞轻轻把箱子还原放好,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贾贵,摸到厅上。三人蹑足走到门边。冯鹏飞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尽全力,也搬它不动。刚只推开尺许,忽然火光闪亮,那姓汤的拿着烛台走了出来。
冯鹏飞手按刀柄,明知不敌,身处此境,也只有硬起头皮一拼。哪知姓汤的并不理会,淡淡问:“要走了吗?”说着,伸手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大门。
冯鹏飞和贾思华不敢多言,喃喃谢了几句,低头出门,上马向东疾驰。奔了十几里地,料想已脱险境,正感宽慰,忽然后面马蹄声响,有人厉声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里敢停,纵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从马旁掠过,抢在前面,右手一举。冯鹏飞坐骑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冯鹏飞挥刀向那人当头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数招,忽地高跃,伸左拳向冯鹏飞右太阳穴打落。冯鹏飞佩刀使一招“横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岂知那人这一拳乃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冯鹏飞手腕,喝声:“下来!”将他拖下马来,顺手夺过了他手中佩刀,掷在地下。
星光稀微中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汤的农民。
那人冷冷说:“跟我回去!”回过身来,骑上马当先就走,也不理会三人是否随后跟来。冯鹏飞知道反抗固然无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马。贾思华和贾贵也无奈,三人跟着他回去了。
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明亮,那孩童和其余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冯鹏飞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冯大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说。”
姓汤的问:“王大哥,你说怎么办?”姓王的沉吟不语。姓杨的说:“把贾公子主仆放走,把这姓冯的宰了。”姓王的说:“这姓冯的干运货生意,做有钱人的走狗,能是什么好人?但他今天见义勇为,总算做了件好事,就饶他一命。郭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了。”
姓郭的站起身来,冯鹏飞惨然变色。
贾思华不懂江湖上的黑话,不知“把招子废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见了各人神情,想来定是要伤害冯鹏飞,正想开口求情。那孩童说:“王伯伯,我瞧这汉子直来直去的,不是坏人,就饶了他吧!”
姓王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对冯鹏飞说:“既然有人给你求情,也罢,你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之事,决不泄漏一言半语?”
冯鹏飞大喜,忙说:“今晚之事,在下实非有意窥探。但既然被我见到了,自怪冯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得惨不堪言。”姓王的说:“好,我们信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去吧。”冯鹏飞一拱手,转身要走。姓杨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亏你还是老江湖,就这样走么?”
冯鹏飞一愣,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借把刀给我。”
姓汤的从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轻轻倒掷过去。冯鹏飞伸手接住,走近几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时砍下三个手指,笑道:“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跟贾公子可全没干系……”
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也佩服他的气概。姓杨的大拇指一挺,说道:“好,今晚的事就这般了结。”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了伤口。
冯鹏飞不愿再行停留,转身对贾思华说:“咱们走吧。”贾思华见他脸色惨白,自是痛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宿,可是又说不出口。
姓王的说:“贾公子来自万里之外,我们惊吓了远客,很是过意不去,别让你回到外国,说我们中华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位冯师傅也很够豪气。这样吧,我送你这个东西。”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贾思华。
贾思华接过一看,轻飘飘的是一块竹牌,上面烙了“莱门”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姓王的说:“贾公子,眼前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学士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赶快回新嘉坡去。这几天在路上要是遇上什么危难,拿出这块竹牌来,或许有点儿用处。过得几年……唉,或者是十年,或者是二十年,你听得中国太平了,这才再来吧!乱世功名,得之无益,反而惹祸。”
贾思华再看竹牌,实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贾贵收在口袋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回到适才和那姓汤的交手所在,见佩刀兀自在地,闪闪发光。冯鹏飞拾了起来,心想:“我自夸英雄了得,谁想折在人家手里,才知道天外有天。”
天明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贾思华找了客店,让冯鹏飞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时分,吃过午饭,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蹄声又起,仍是那骑马追了上来。这次冯鹏飞和贾思华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巾包头,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从三人身旁掠过,疾驰而前。
贾思华说:“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冯鹏飞说:“贾公子,待会儿你自行逃命吧,不用等我。”贾思华惊说:“怎么?又有强盗么?”冯鹏飞说:“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过咱们后无退路,也只有向前闯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两里多路,只听见嘘哩哩一声,一支响箭射上天空,三乘马从林中蹿出,拦在当路。
冯鹏飞催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速通物流姓冯的,路经贵地,并非运货,没向各位当家的投帖拜谒。这位贾公子乃外国华侨,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抬贵手,让一条道。”他在江湖上本来略有名头,手上武艺也自不弱,不过刚断了手指,又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王的是一伙,是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
三乘中当中一人双手空空,笑着说:“我们少了盘缠,要借一万块钱来使使。”他说的是江浙一带方言,冯鹏飞和贾思华愕然相对,不知他说些什么。
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拿出一万块钱,懂了没有?”冯鹏飞见他们如此无礼,不禁大怒,也喝道:“要拿票子,需凭本事!”当先那人哼道:“好!这本事值不值一万块钱?”从背上取下弹弓,啪啪啪,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落下,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
冯鹏飞见到这神弹绝技的准头和劲力,刚只一呆,突觉左腕剧痛,佩刀铛的一声落在地下,才知已被他的弹子打中了手。
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他腰间盘打而至。冯鹏飞勒马避开。那人软鞭鞭头乘势在地下卷起佩刀,抄在手中,长笑一声,纵马疾驰,掠过贾贵身边时,白光闪动,钢刀挥了两挥,已割断贾贵行李包两端的肩带。他却毫不停留,催马向前奔驰。
行李包正从贾贵背上滑落,打弹子那人恰好驰到,手臂探出,不待行李包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着说:“多谢了。”转眼间三人跑得无影无踪。
冯鹏飞只是叹气,无话可说。贾贵急说:“我们的路费都在包里呢,这……这……怎么回家啊?”冯鹏飞说:“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算不错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又继续前行。
走不到一顿饭时分,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冯鹏飞和贾思华都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抢了路费也就罢了,难道当真还非要了性命不成?”
那三人驰到跟前,一齐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们不知,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另一人双手托住行李包,交给贾贵。贾贵却不敢接,眼望主人。贾思华点点头。贾贵这才接了过来。
当先那人说:“刚才听得这位言道,一位是冯师傅,一位是贾公子,都是真姓么?”贾思华说:“正是!”说了两人的姓名来历。
三人听了,均有诧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当先那人说:“在下黄家成,是铁拳门的副帮主。这两位是咏春门的好朋友,也是亲兄弟,李国庆、李国兴。贾公子,你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也免得我们无礼。”贾思华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际,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那自称黄家成的说:“两位一定也是到壶瓶山去了,咱们一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