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0章 万毒之王
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林铁匠坐在地下吸烟。陈丹妮道:“林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林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丁丁当当地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
陈丹妮说道:“开门吧!”林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口。林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
陈丹妮道:“咱们把奇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奇花都抛在地下。陈丹妮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说道:“费少爷,怎么你身上还有奇花?别带进去。”费望舒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北斗秘籍》,还有些杂物,日间陈丹妮给他的那棵奇花也在其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费望舒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陈丹妮见他珍而重之地收藏着这棵奇花,知他刚才没说假话,很是欢喜,向他嫣然一笑,说道:“你没骗人!”费望舒一愣,心道:“我何必骗你?”陈丹妮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了,这奇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费望舒和林铁匠跟着进去。
走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墙上挂着书画对联,厅中摆的是湘妃竹桌椅,陈设雅致。费望舒暗暗纳罕:“那尚登辉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相公家里。”陈丹妮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
费望舒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尚登辉和徐双双倒在地下,不知死活。当碧血真情七叶花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费望舒已料到有此情景,也不以为异,奇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少女。这少女赤裸着上身,背上伤痕累累,镬中水气不断蒸升,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少女已活活煮死。
费望舒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要将那少女从镬中拉起,陈丹妮道:“别动!”费望舒猛然想起这少女上身没穿衣服,忙退了回来。陈丹妮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少女鼻息,说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
费望舒吓了一跳,无意中向那少女再望一眼,认出她便是引了狼群来践踏花圃之人。费望舒问道:“她叫尚延晨?是他们的女儿?”陈丹妮道:“不错,我师兄师姐想熬出她身上的毒质,但没有碧血真情七叶花的花粉,总治不好。”费望舒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尚延晨抵受不住,不敢多加。
陈丹妮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费望舒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陈丹妮伸手入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尚登辉和徐双双鼻中。
稍待片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见陈丹妮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镜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尚登辉、徐双双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时转为喜色,知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女便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女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女儿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女儿的年纪还大过她,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余地。
陈丹妮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瓤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尚延晨身上的毒质逐步熬出。熬了一会儿,她忽向林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
林铁匠道:“是!”在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尚登辉打去。
尚登辉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徐双双道:“登辉,咱们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尚登辉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硬柴。林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尚登辉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
林铁匠骂道:“你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不会武功,但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
尚登辉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费望舒从那林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尚登辉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陈丹妮伸张公道,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算大快人心。林铁匠打断三根硬柴,见尚登辉满脸是血,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生性良善,觉得气也出了,虽当年自己受他夫妻殴打远惨于此,也就不为已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躬身向陈丹妮抱拳道:“陈姑娘,今日你帮我出了这口恶气,小人难以报答。”
陈丹妮道:“林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徐双双道:“三师姐,请你们把田地还了给林大叔,冲着小妹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徐双双低沉着嗓子道:“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陈丹妮道:“好,就这样。林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林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说道:“你这狗日的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要当宝贝般藏起来。”又向陈丹妮和费望舒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费望舒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记起龙溪镇普济寺中的惨剧。那日祝国权给自己制住,对李春泉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得片刻,李春泉全家便尸横殿堂。尚登辉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祝国权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陈丹妮一去,立时会对林铁匠痛下毒手。他追到门口,叫道:“林大叔,跟你说句话。”林铁匠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费望舒道:“这对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别在这里耽搁。他们手段毒辣得紧。”
林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说道:“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费望舒道:“这种人说的话,也信得过么?”林铁匠恍然明白,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费望舒道:“我姓费。”林铁匠道:“好,费少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陈姑娘啊。”
这次轮到费望舒一怔,问道:“你说什么?”林铁匠哈哈一笑,说道:“费少爷,林铁匠又不是傻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陈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费望舒听他话中有话,却不便多说,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林铁匠道:“费少爷,再见,再见!”收拾了家伙,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两湘一带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山高水远路茫茫,郎姐二人远隔在两乡,难得见朝朝暮暮思念长。门前有块相思地,芹菜韭菜栽几行,芹菜韭菜栽几行。郎拔芹菜勤想姐,姐割韭菜久望郎,久望郎咧个久望郎咧……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
费望舒站在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站着思索良久,这才回去厨房。
只见尚延晨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尚家三人对陈丹妮又忌惮,又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地站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陈丹妮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说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冯家兄弟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碧血真情七叶花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尚登辉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
费望舒心想:“她救活你女儿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冯家兄弟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陈丹妮说道:“延晨,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冯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呐!”她说这话之时,向尚延晨一眼也没瞧。
尚延晨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道:“我……我……”尚登辉道:“小师妹,延晨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她过了。”说着走过去拉起尚延晨的衣衫,推着她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背上几道鞭痕,血色殷然,尚未结疤。
陈丹妮给她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再提一下。她之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尚延晨毒死,也因见到她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师李凯旋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还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发觉伤错了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算大奸大恶,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
心想这条本门大戒,二师兄三师姐对尚延晨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她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她背上鞭痕累累,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罚得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道:“师兄师姐,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尚登辉还了一揖,徐双双只哼了一声,却不理会。
陈丹妮也不以为意,向费望舒使个眼色,相携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尚登辉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陈丹妮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问道:“二师兄有什么吩咐?”尚登辉道:“那三束醍醐香,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延晨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
陈丹妮指着门外的竹箩筐道:“大师兄便在这竹箩筐之中。小妹留下的碧血真情七叶花花粉,足够为他解毒。二师兄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尚登辉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兄的纠缠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筐提进门去。
费望舒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奇花,放入怀中。陈丹妮瞥了他一眼,向尚登辉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兄,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尚登辉一愣,登时醒悟,心道:“她叫林铁匠打我,固是惩我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双双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济世医典》的念头。
陈丹妮和费望舒回到茅舍,徐超凡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陈丹妮取出解药,要费望舒喂给徐超凡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奇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入土。
陈丹妮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冯家的人来抢奇花,后来见尚延晨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她的用意。”费望舒道:“她怎么中了你碧血真情七叶花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陈丹妮道:“我用透骨钉打了她一钉,钉上有碧血真情七叶花的毒质,还带着那封假冒大师兄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姐向来认得,自是没怀疑。”费望舒道:“你大师哥的暗器,你却从何处得来?”
陈丹妮笑道:“你倒猜猜。”费望舒微一沉吟,说道:“啊!是了。那时你大师兄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筐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陈丹妮笑道:“不错。大师兄见了我的奇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箩筐。”
两人说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徐超凡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费望舒一凛,说道:“妮姑娘,秦大侠伤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
陈丹妮道:“秦大侠伤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费望舒。他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孩,那一句相求的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陈丹妮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允我一件事。”费望舒大喜,忙道:“答允得,答允得,什么事啊?”陈丹妮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说,就怕你日后耍赖。”费望舒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
陈丹妮一笑,说道:“我收拾些替换衣服,咱们便走。”费望舒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陈丹妮轻轻摇头,翩然进房。
徐超凡哪知自己沉睡一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费望舒也来不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陈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允同去为秦英豪医眼。徐超凡还待要问,陈丹妮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着一小盆花。
这盆花的叶子也和那朵奇花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费望舒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碧血真情七叶花了?”陈丹妮捧着送到他面前,费望舒吓了一跳,不自禁地退了一步。陈丹妮扑哧一笑,说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奇毒无比,但不加炼制,不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费望舒笑道:“你当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将那盆花接了过来。陈丹妮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黄石寨镇上,费望舒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付了谢礼。徐超凡买了三匹坐骑,不敢耽搁,就原路赶回。
黄石寨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马良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见三匹马困乏不堪,已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陈丹妮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费望舒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徐超凡叫费望舒也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费望舒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一惊而醒。那虎喊声不久便即远去,费望舒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徐大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着,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陈丹妮和徐超凡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搁了好几天,追寻祝国权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大业城参与武魁大会?”东思西想,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奇花包好,忽然想起林铁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动:“难道陈姑娘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陈丹妮笑道:“你这包儿中藏着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费望舒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坐在枯草之上,不知何时已然醒来。
费望舒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可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说道:“这是我小时候丑奴儿大哥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老哥给的一枚铁焰令;这是我祖传的武功秘籍……”指到易点点所赠的那只金钗,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儿。”
那金钗上的玉凤在月下发出柔和的莹光,陈丹妮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问道:“是一个姑娘朋友吧?”费望舒脸上一红,答道:“是!”陈丹妮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着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费望舒,随即躺倒,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费望舒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林铁匠的歌声:
山高水远路茫茫,郎姐二人远隔在两乡,难得见朝朝暮暮思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