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巧珍和陈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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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一位姓张的江司托媒人来小娟家提亲，想招长生做上门女婿。

张江司膝下无儿，只有四个女儿，这几年他一直在物色上门女婿，但一直没有中意的。长生的出现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张江司以为，以他的条件和大女儿的长相品性，应该配得上长生这个孤儿。倘若这场婚事能成，不愁张家的未来不兴旺发达。

得知媒人的来意，小娟不由得暗暗替长生高兴。张江司在沙地不但是大户，且为人和善。重要的是，女儿兰香是出了名的端庄贤淑，长生若能和这样的女子结为夫妇，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了。

晚上，长生干活回来，小娟兴高采烈地把这一喜讯告诉了他。

“我说过的，要报答苏家的恩情。我走了，担水挑柴之类的重活谁来做？”

“和许村的许家相比，张江司的家境好了不知多少倍。好人家、好女子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要为了我们耽误了你的终生大事。”

长生冷冷地说：“横竖做上门女婿，当初就不回来了。”

小娟一阵尴尬，她这才发现，原来他根本不想招赘出门。

清明前的傍晚，一对三十来岁的男女从合兴街西头缓缓走来，男的身材高挑，戴一副金丝眼镜，穿着深蓝色长衫，手提棕色皮箱。女子齐耳短发，脸色呈病态的苍白，因为过于瘦弱，以至于身上紫红色金丝绒旗袍显得有些宽大。

两人径直来到街东头一幢新造的草舍前，女人看了看“苏氏耕地、运输货物”牌匾，激动地对男子说：“想必这就是我的家了！”

正在准备晚饭的小娟闻声走到门口，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女子，想认，又怕认错了。犹豫间，只听女子叫了声“大嫂”，便扑上来隔着门坎抱住了她。

“大妹，是你吗？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大嫂，我对不起哥哥，更对不起姆妈。最亲的两个人，我居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巧珍伏在小娟的肩头，声泪俱下。

“进屋吧，坐下慢慢说。”小娟拍了拍大姑子瘦骨嶙峋的后背，然后向站在旁边的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时，正好长生带着孩子们放牲畜回来，小娟迎上去一边从牛背上抱下嘉依和子俊，一边说道：“长生，嘉依的姑姑回来了。天色已晚，家里也没什么菜，晚饭一起去饭店吃。看你一身的泥，得洗个澡，再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大妹，别光顾着哭了，你还没有介绍这位先生呢。”

巧珍这才抹去泪水，道：“未婚夫陈明。相处五年了，本来，前年就要结婚的。”

陈明微笑着叫了声大嫂好。

“原来是新姑爷！”小娟笑着把两人让进屋里。

“大嫂，饭店就别去了，家里有霉毛豆和霉苋菜梗吗？我好想吃这两道菜。”巧珍问道。看来，不论走得多远，离别多久，小时候的味道已深深地渗进了巧珍的骨子里。

“苋菜梗没有，但有霉毛豆。只是新姑爷初来乍到，这种东西怎么拿得出手？”女主人说道。

陈明道：“我是绍兴人，和巧珍一样喜好这两道菜。”

“好吧，那饭店就不去了，但光有霉毛豆可不行。”小娟开始分派任务，“嘉依，你去问问赵屠夫还有没有猪肉，有的话就割几斤回来。记住，要上好的肋条肉。长生，衣裳先别急着换，得先把那只最大的母鸡杀了。子俊，你快去烧水，你姑夫他们赶了一天的路，一定口渴了。”

不一会儿，苏家的马头烟囱升起了炊烟。与此同时，嘉依拎着一块用麻绳拴着的肉跑了回来。而门前的道地上，肥硕的芦花鸡已停止了挣扎。

大半个时辰后，饭菜终于做好了。对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说，这顿晚饭确实迟了点，但它值得等待。泛着油光的白斩鸡，香气四溢的霉干菜蒸肉。除了霉毛豆和炒青菜，小娟还把明天祭祀用的芽蚕豆、红烧鲫鱼都端了出来。

霉毛豆是巧珍的最爱。夹上一筷，浓稠的汤汁丝一般的往下挂，放进嘴里那种独特的香醇瞬间唤醒了胃的记忆，抚慰着她久违的味蕾。

在女主人的倡导下，四个成年人都喝了酒，但上好的女儿红并没有使气氛变得活跃。巧珍含泪说道：“这个家以前是何等热闹，才几年时间，兄长和父母相继离世，如今再也不能在饭桌上和他们谈笑风生了。”

小娟也是两眼发红。“福安去世后，姆妈的身体彻底垮了，我写了那么多信，当时你就没有收到？大妹，姆妈去世前，一直侧着头望着门外，咽气后眼睛还睁着，没见到你，她死不瞑目啊！”

“我晓得，她想见我最后一面！大嫂，我在监狱里待了两年多，四天前才被放出来。要不是组织全力营救，我和陈明已经死在狱中了。”

如果不是巧珍亲口相告，小娟怎么也不相信一向品行端正的大姑子会被去抓坐牢，可那苍白而郁伤的面孔、病恹恹的身体告诉她，这就是事实。她惊诧地问道：“蹲了两年多监狱？你犯了什么罪？”

“反对蒋介石的独裁统治，组织学生游行、罢课。”巧珍回答说。

“这是造反吧？”小娟不解地看着昔日的闺蜜。沙地虽然偏僻，倒也能听到外面闹学潮、工人罢工之类的事，但她觉得跟她很遥远，且毫无关系。

“算是吧。大嫂，国家积贫积弱，人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蒋介石却在不停地发动内战，不停地镇压忧国忧民的进步人士。我为千疮百孔的祖国奔走呐喊，让大家团结起来，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你说，这有错吗？”

“当然没错。可你要造政府的反，他们能放过你吗？爹说过，你是干大事的人，可这事太大、太危险了，你一个姑娘家……。”

“刚才，我们是一路问过来的，问起王小娟，沙民们没有不晓得的。大嫂，你是沙地名人，也是个明白人，我做的事连姆妈和巧珠都不理解，你却在一直支持我。但革命不分男女，我们的前辈秋瑾早已就义，我辈又有何惧！”

小娟吃惊地看着巧珍，这还是一起长大的闺蜜吗？她是那么冷静、那么淡定，在她眼里，坐牢和杀头好像和吃饭穿衣一样稀松平常。再看身边的陈明，居然没有丝毫的诧异，他深情地注视着她，微微点头，那表情分明在说：我将和你并肩作战！

晚饭后，小娟让陈明和长生睡一张床，嘉依带着三个弟弟睡大床，自己则和巧珍睡在了一起。

脱衣时，见巧珍小心翼翼，表情痛苦，小娟问她怎么了。巧珍撩起衣裳把后背转向大嫂。油灯下，小娟见她的背部、肩头全是皮鞭抽打过的痕迹，新伤叠着旧伤，偌大的后背竟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

“太残忍了！一个弱女子，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小娟的手指轻轻地从她的背上划过，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落下。“巧珍，要是你哥和姆妈还在，看了该有多么心疼！姆妈在世时嘱咐过，要我一定把你留住，这次，你们就别走了。街上有学堂，但只有一个先生，你们刚好可以去教书。教书的薪水虽然不高，但足够维持生计。要是陈明同意，我就给你们造一幢草舍，再置办些家具和日常用品，你们就在这里成家。”

“等身体养好了我是一定要走的。我不但不会被他们打垮，还要做这个旧世界掘墓人！”巧珍坚定地说。

“你们姐妹五人，现在只剩下你和巧珠了，我不想你有任何闪失。而且，我向姆妈承诺过，要把你留下来！”

“大嫂，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对苏家老小的照顾和辛勤付出。但我心意已决，你就别劝我了！”

“赶了一天的路，早点歇息吧，这事以后再说。”小娟见说不动大姑子，就吹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