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欲望像条河（之一）(1/1)

首发：~第27章 欲望像条河（之一）

一

王长河赶牛上山的时候，太阳才从远山的山垭口悄悄地露出半边脸来，因为有薄薄的云彩给太阳做面纱，看起来既美丽又柔和，那种美太朦胧了。王长河一直想看清楚太阳的真面目，奶奶说，太阳和月亮是两兄妹，玉皇大帝交待，月亮是哥哥，胆子大，负责夜晚值班，太阳是妹妹，胆子小，负责白天值班。太阳妹妹美丽，大方，热情，为了展示她的美，她连衣服都没有穿，但是她又是那么害羞，不好意思让大家把她看得太清楚，她就准备了一万根金针，谁要色迷迷的看她，她就拿金针扎谁的眼睛。但她很善良，她只是让你睁不开眼，不会扎瞎你的眼睛。

可不是，她脸上的“面纱”已经去掉了，王长河就抬头看她，她的金针就扎过来了。王长河只是想看看美丽的太阳到底能美到哪里去，他想无论多美也没有他的同桌吕海燕那么美的。

太阳的金针掉在地上就化了，化成金色的液体，那液体漫山遍野的流动，将绿色的树叶、草叶，黄色的土地，艳丽的花儿都涂抹上一层透明的金色脂粉，太阳真是最伟大的化妆师。王长河看见一簇刚刚盛开的映山红上面有露水珠儿在滚动，那是一簇玫瑰红的映山红，他俯身下去轻轻地亲吻映山红的花瓣，花瓣上的水珠儿润湿了王长河的嘴唇。那在水珠里浸润着的花瓣多么像吕海燕的嘴唇，少年王长河在心里面悄悄的这样想，他这样想的时候，脸就有点发烫了，他想自己多么卑鄙，他不是把吕海燕当成自己亲妹妹的吗？对啊，他见到吕海燕的第一眼就觉得那么亲切，就觉得吕海燕应该是他的亲妹妹，他就在心里悄悄地心疼她了，但是他只能悄悄地心疼着，处处都想着让着她，但是她也是那么处处的让着他，这让他就更想要心疼她了，后来到了春天，他上山放牛，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心里就有了主意，他终于有礼物可以送给她了。吕海燕住在沧浪镇街上，她的爸爸在银行上班，妈妈在医院上班。在他看来，她可以算得上城里人了，城里人都稀罕乡下的东西。他就决定采一捧最鲜艳的映山红送给她，当他捧着一大捧鲜艳的映山红来到操场上的时候，他很快就被班上的一大群女生包围了，那些女生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不由分说就抢走了他手里的全部映山红！吕海燕却不在其中，吕海燕学习很努力，她正在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做作业呢！

王长河的心情只沮丧了一会儿就好了，他想出了一个映山红不被人哄抢的办法，映山红满山都是，被抢一次有什么关系呢？第二天王长河就将一大捧鲜艳的映山红藏在一棵很大的泡桐树树根下的一个洞里，然后还扯了一些杂草来将洞口掩护起来。

放学的时候，王长河就急急忙忙地跑了，他跑到那棵泡桐树下面等着，他知道吕海燕每天放学回家都必须要经过这里，啊，那不是吗？她已经来了，背上背一个米黄色的书包，全班同学的书包几乎都是军绿色的，只有她的书包是米黄色。她的衣服也是米黄色，只是比书包的颜色要深一些，裤子的颜色是银灰的。吕海燕的脚步多么轻盈，走近了，他发现她白净的脸比在教室里看起来红润多了。他激动地叫一声：“吕海燕”，她偏着像蝌蚪一样形状的脑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大胆地看着他，她说：“王长河，你在这里干嘛？”王长河就蹲下身去，拨开洞口的杂草，将里面的映山红取出来，可是他激动的心情一下子就灰暗了，因为鲜艳的映山红已经焉了，花瓣萎缩了，他有些垂头丧气地捧着映山红说：“吕海燕，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会焉得这么快。”她的脸却飞起一朵彩云：“没关系的，它肯定是渴了，我拿回去给它喝点水就好了。”说罢吕海燕就接过那一捧蔫了的映山红飞奔而去。他还呆在那里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

王长河再给吕海燕送映山红的时候，他就带了一个玻璃罐头瓶子，到了那棵泡桐树下面，先在旁边的小河里将罐头瓶子灌满水，再将一束花都插进去，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放进树洞里，等到放学时将映山红交给吕海燕的时候，那花儿就跟早晨的一样鲜艳。

那一簇最鲜艳的玫瑰红的映山红，王长河是要留来送给吕海燕的，但是他的肚子已经有点饿了，并且越饿越厉害，昨天晚上吃的又是包谷面和野红籽面，白菜苔又没有放什么油，他不喜欢吃就没怎么吃饱，所以天亮一起床就饿了。但是他们家从来就不会吃早餐的，只能忍着去放牛，放到十点左右早饭和中饭就一道吃了。王长河忍不住饥饿的煎熬了。他开始央求在一边挖土的母亲和父亲让他回去吃饭。可是母亲说，牛还没有放饱，家里的饭也还没有熟。王长河就不停的央求，母亲也不停地给王长河说同样的话，最后牛终于放饱了，家里的饭也熟了，王长河可以回家吃饭了，他就赶着牛飞奔起来，手里还捧着一捧火焰般的映山红，当他和那头黄母牛经过一片平坦的开阔地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伙伴们骑水牛的潇洒模样，他想水牛能骑，难道黄牛就不能骑吗？他拉住了牛鼻绳子，他让牛停了下来，他爬到一个和牛背一样高的土坎上，然后王长河一步跨上了黄牛背，悲剧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黄牛用疯狂的奔跑将他掀了下来，他手里鲜艳的映山红撒了一地，他的腿被摔断了。

王长河躺在床上撕心裂肺的叫，他的腿迅猛地长大长粗，尽管他回家来水米未进，但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饥饿了，母亲和父亲看了看他肿起来老高的腿，母亲说，龟儿子你在哪里摔的？他不敢说实话，撒谎说在平地上摔的。父亲就满不在乎的说，没事，在平地上摔的不会有事的。

他听见父亲王鹏程吃饭吃得呼呼有声，吃得格外香甜，但是他从那以后过了很多年，都感觉不到饭菜的香甜了。

很多天过去了，他的腿肿得比平时大了三倍，他还在躺在床上嚎叫，王鹏程还在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有好心的邻居终于看不过去了，对王鹏程说，还是弄王长河去看看医生吧，不要误了孩子的一生啊！

王长河躺在家里老祖宗留下来的那张很笨重的木板床上，木板床原本是上了生漆的，但很多部位生漆已经脱落了，露出木头的本色来。露出本色的部分就有很多虫注过的小孔，床的底部铺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是一张竹蔑席，席子上面有一床又硬又薄污脏的被子，被子的面子是一些青色的花纹，那种花纹耐脏，但已经看不出是什么花了，。那被子已经被痛苦万分的王长河抓在手里揉成了一团，将被子揉成一团的王长河似乎也没有减少多少痛苦，王长河为了不叫喊，他的脸因为过度的忍耐已经有些变形了。实在忍不住的王长河突然高叫一声“母啊！”他将被子的一角塞进了自己的嘴巴，一行眼泪从他的眼里滚了出来！塞着被角的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王长河的一只脚肿得比另一只脚大三倍。吃中午饭的时候，原本肚子饿得像猫抠的王长河被痛苦折磨得一点食欲都没有了，父亲王鹏程和母亲马宝云吃过饭就种包谷去了，王长波和王长水上学去了，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安静了一会王长河就听见了楼上传来老鼠互相追逐的声音，木楼板没有一点隔音效果，老鼠在木板上奔跑的声音比在楼上听起来还要清晰和夸张。王长河觉得自己被父母兄弟抛弃了，肉体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孤独同时涌上王长河的心头，王长河眼看着自己的脚腕越肿越大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能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大叫一声“母啊”来减轻痛苦，可是听他呻吟和喊叫的却只有在他头顶楼板上追逐奔跑的老鼠。

王长河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了，他每天只有叫喊和呻吟来减轻痛苦，一个星期没有吃什么饭，他的叫喊和呻吟也开始变得微弱了，每顿吃饭的时候母亲马宝云就念叨这个娃儿该啷个办，王鹏程就说心神来了，心神出了就好了。然后王鹏程开始狼吞虎咽的吃饭，几十年以后王长河还记得父亲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王鹏程没有认认真真的看过一眼他那肿得比大腿还要粗的脚腕。

二

王长河一个星期没有去上学也没有人到学校给他请假，吕海燕不习惯她旁边的位置空着。她家里的窗台上和院子里都摆着王长河送给她的映山红，映山红都三两枝一起插在妈妈从医院带回来的输液瓶子里，瓶子里都灌满了河水，有的映山红焉，有的还依然新鲜。吕海燕长到十四岁，还没有一个男孩送过她什么礼物，王长河一送就没完没了的天天送，她想他一定会送到山上的映山红都全部凋谢为止，可是他却突然没有来上学了。

王长河一个星期没有上学这不可能不让吕海燕产生无数的联想，插在输液瓶里映山红都已经凋谢完了，吕海燕心里难过起来，王长河送给她映山红的时候，她是很欢欣的，心里像有一只小兔子蹦跳着，她悄悄地藏着这只小兔子不想让人知道。但是这么久他都没来上课，她心里开始难过，开始担心，开始联想，当然这些联想都是不吉祥的。一个学生一个星期无缘无故没有去上学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吕海燕想问问老师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作为一个女生去关心一个男生吕海燕不好意思开口。也怕老师产生误会，好在她认识王长河的侄儿王茂昌，王茂昌比王长河低一个年级，读初一的王茂昌经常跟王长河一起上学又一起回家，吕海燕就知道王茂昌离王长河一定很近，那天放学吕海燕就在校门口堵住了王茂昌，吕海燕问王茂昌：“王长河这几天啷个没来上学？”王茂昌见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头都不敢抬，但王茂昌还是回答了，王茂昌说：“他的脚摔断了”王茂昌说王长河的脚摔断了那是猜的，到底断没断王茂昌并不知道，但吕海燕相信这是真的，吕海燕一听就急了，吕海燕说：“那你快带我去看看”王茂昌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就径直在前面走了，王茂昌走得很快，王茂昌走路的时候低着头，王茂昌不回头也不抬头，更不左顾右盼，吕海燕再问他什么他也不回答，只是吕海燕催他走快一点的时候他就真的加快了脚步。

吕海燕进了王长河的家门，吕海燕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王长河家的情景，但是当她走进王长河的家门的时候，却完全超过了她那有限的想象力，这是她这种机关职工子女完全没有见识过的农村家庭，王长河家的地上坑坑洼洼，那些坑坑洼洼里积着厚厚的尘土，那尘土上面有几泡马宝云和王鹏程吐出的浓痰和一些鸡屎，满地都是散落的柴草，没有一根像样的板凳，有那么两根板凳摆在那里上面也积满灰尘，灰尘下面还有一层厚厚的污垢，一张很笨重的桌子也和那两三个板凳的面容差不多，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吕海燕很想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但是她却极力的忍住了。她听到了王长河痛苦的呻吟声，吕海燕就继续往里面走，她走进了王长河躺着的那间小屋，那间小屋里发出的气味差点让吕海燕窒息过去，但是王长河肿得比大腿还粗的亮晶晶的脚腕让吕海燕的嗅觉器官稍稍变得迟钝了一些。王长河一脸的羞愧，他怎么也想不到吕海燕会跑到他家来看他。他想过请吕海燕到他家里来做客，但那是要在若干年以后，要等他们家有了像模像样的房子，有了像模像样的家具。他没有想到吕海燕这么快就来了，吕海燕伸手去摸王长河那只肿得亮晶晶的脚踝，王长河企图躲开，将脚踝伸进被窝里去。但是疼痛让他的躲闪没有成功，吕海燕那双细嫩白净的手抚摸在王长河的脚踝上，那一瞬间，王长河几乎就觉得自己的脚踝没有一点痛苦了！脚踝没有了痛苦，他的心却开始绞痛，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让吕海燕这样一个人站在这难堪的环境里！而这都是他的罪过。

王长河无脸看吕海燕，他将脸扭开了，吕海燕看着王长河默默的流了一阵眼泪，当她走出王长河的家门的时候，她已经将王长河家的气味忘记了。

吕海燕没有问王长河怎么没有到医院去，吕海燕觉得问那种话完全是多余的，王长河家的情景让吕海燕一下子长大了十岁，一连几天，吕海燕的脸上都没了往日那种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她那美丽稚嫩的面容上有了忧虑和思考的痕迹，有时候她会一个人躲起来悄悄的流泪。王长河啊王长河，你怎么会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啊？你的脚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天天的躺下去吗？吕海燕开始吃饭不香了，她的饭量减少了，她那原本就很清瘦的脸颊更加清瘦了，吕海燕还开始睡不踏实，睡不安稳，有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开始做噩梦，她常常会从梦中惊醒，她的妈妈发现了女儿的变化。吕海燕原本是和妹妹睡一张床的，有几个晚上吕海燕从梦中惊叫着醒过来把妹妹吕海英也给吓哭了，她的妈妈就来和吕海燕睡在一起了，那天晚上吕海燕又做噩梦了，她梦见王长河的一条腿都没有了，王长河奄奄一息的躺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坡上。他的父母却每人拿了一把锄头要埋葬他，他还睁着眼睛，两眼祈求的看着他的父母，但是他父母却不看他的眼睛，只是一锄一锄的往他的身上盖土，她一边哭喊着一边跑过去夺他父母手里的锄头。她哭醒的时候，她的双手紧紧抱着妈妈的胳膊，脸上流着泪，表情悲痛欲绝，她的妈妈刘华琴医生开了灯关切的注视着吕海燕的表情，她被吕海燕脸上悲伤的表情震惊了，她无法想象孩子小小年纪脸上怎么会有如此深刻的悲痛。刘华琴决定和孩子慎重其事的谈一次话，刘华琴将女儿紧紧的搂在怀里，将自己的脸贴在女儿的脸上，刘华琴说：“孩子，不要怕，一切都有妈妈，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妈妈都会帮你，妈妈就是为你和妹妹活着的，告诉妈妈，你刚才梦见了什么？”吕海燕就鼓起勇气断断续续的讲了梦中的情景，在刘华琴的引导下，吕海燕讲了她在王长河家看到的情形，刘华琴听完了吕海燕的叙述，沉默了很久很久，刘华琴的眼眶也湿润了，但是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将眼皮耷拉下来将湿润的眼球盖住了，她不能让女儿看见自己流泪。

沉默了很久以后，刘华琴摸着吕海燕的头发对吕海燕说：“海燕，你希望妈妈帮帮你的同学吗？”吕海燕没有说话，她一边拼命的点头一边将脸深深的埋在了妈妈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