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7章 春官
19年正月我去石阡处理了一件邪祟入门的事,有意思的是,当事人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说春人,委托人是他的儿子。
说春人是我们本地叫法,他们有个响亮的名字——春官,春官的字眼最早出现在《周礼》里面,是一种负责掌管天文历法,传播四时节气、春耕信息的官职。唐朝时光宗皇帝曾改礼部为春官,明太祖时也曾立春夏秋冬官,称为四辅。春官还有种说法就是非“封”姓不得担任,在我们当地说春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很少能看到他们身影,与石阡县的春官不同的是,他们没有特定的服饰,这跟背后的传承断层有莫大的关系,随着新旧两代人的交替,很多春词跟规格礼仪都被简化遗失,加上对传统民俗文化的不够重视,导致这一古老的职业在时代变迁下逐渐消失。
在贵州农村,上门说春这是一项比较重要的仪式,每年立春之后就会出动,立春也代表农历新旧年的交替,并不是以正月初一为始的。说春人会拄着一根标配的拐杖,由于说春人年纪到了那个阶段,而且说春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走村串寨挨家挨户上门,这拐杖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在拐杖顶端绑着一头用木头雕刻而成,红色或黑色,十多公分长的春牛,春牛头上有个洞用来插香,然后牛脖子上会挂上一串长钱、红布条,一根麻线。说春人一般都是背着一个竹背篓,有的则挎着一个斜挎布包,里面放的是一叠春贴。
所谓的春贴就是日历,印有当年节气交接时间,早些年的春贴是手工印刷的,一张比a4纸大一点的红色的纸,也有用黄色的纸印刷的,这种印刷比较粗糙,有的字跟图案都看不太清。近年来图省事直接由机械打印,一张白色的a4纸上面的字体、排版倒是整洁了,可惜的是那种味道没有了。春贴上除了农历,还印有芒神图跟春牛图,最重要的是上面的预言:《岁时记事》跟《地母经》《地母曰》,老一辈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对于一年的年事信息全靠春贴上面的几大内容来获取,这关乎着全年对于农事的生产运行,毫不夸张地说这起到未雨绸缪的作用,它们的重要程度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
《地母经》跟《地母曰》我就不说了,也是预言类的,以前的通历书上都有。这里着重讲一下岁时记事,这上面有当年年事的谶语,比如几龙治水、几姑把蚕、几马驮粮、几人共饼、几日得辛、几屠共猪,几牛耕田。短短几句话所涵盖的范围甚广,前面的数字是通过天干地支进行推演的,数量多寡很直观预言当年的天气,农业收成,还有牲畜的贵贱。比如:九龙治水,暗示当年会涝;两屠共猪,暗示当年猪便宜,两个屠户分一头猪;七日得辛暗示收成不好等。要问准确性的话还是要分地区的,因为在古代所开垦的地方不多,所以范围有限,作用效果也有限,现在耕地多了,也得分区域来判断,比如农业不发达的地方就要重视了,发达的地方就可以酌情考虑,但是气候还是不变的,这也符合阴阳之道,总的来讲就是准确率不低于百分之七十吧。我们当地还有一个判断收成的土方法,适合文盲使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试试看,就是在除夕夜吃年夜饭的时候,装一碗米饭然后放入豆腐跟肉,再加入水或者菜汤,放地上看狗先吃什么,它先吃什么什么就贵,准确率也很高。
说春人上门,不是啥也不说,他们会以说唱押韵的形式来唱一些祝福语,吉祥话,我们叫做说伏事、开财门,如:
“伏以,我是天上财帛星,肩上担有万担财
身上背着富贵子,脚下带着金银宝……
猫洞狗洞我不进,我要走进大门来……”
伏事说完就是赠词,如:
“祝福主家阖家老小吃也有用也有,人发千口,谷发万担,子孙发达哈……”
然后把春贴递给主人家或者直接贴在门上或墙上。
然后主人家会回一句:“多呈(多谢的意思)春官老爷了,千家有请,万家来迎哈!”给一点辛苦费,多少完全看主人家大方程度跟经济能力,有的给一块两块,也有五块十块的,给完钱说春人又要启程了。
这一来一往之间,就彰显了儒家的真理跟华夏民族的语言艺术。
很欣慰的是,在石阡的春官,出门说春有着自己的服装,而且传承很完整。服装是藏青色长袍,还有一顶乌纱帽,形似明朝官帽,这就跟春官的角色很贴切了,他们用的春牛是跟拐杖分开的,出门仪式跟入户仪式都很有讲究,不同的是他们发的春贴跟我们当地的不一样,只有月份,节气,图案也有,其它就没有了,纸张虽为红色手工印刷却只有作业本大小,我到委托人他家里见到这副打扮,着实激动不已,传统的东西,还是要有人来接手才能延续它的光辉啊。
委托人姓陈,他们当地最正统的春官姓封,住的房子也是非常具有地方特色,木结构的房屋,红白黑色调的油漆把外面涂抹的很光鲜,贵州人靠山吃山,以前农村住房都是木结构,条件差一点的人家就用竹子搭建,这种房屋冬暖夏凉,唯一的缺点就是不防火。
小陈年纪跟我一般大小,我到达他家后,在他们一大家子的热情簇拥下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事情就出在小陈的父亲陈叔身上,正月十八这天他按照习俗,出门说春,一出门就是几天时间,在回家的前一天就出怪事了。
陈叔去的地方不远不近,都是本乡范围内的村子,所以路线也熟悉,这天下午他接受完主人家款待后就准备去下一家投宿。由于户与户之间不是很密集的那种,去到另外一家需要经过一段人烟稀少的路,这条马路上只有两三家人居住,除了过年年轻人返乡有车辆经过,平时都是用来放牛放羊用的,贵州的地形地貌导致居住的地方落差比较大,前一分钟还是聚集的房屋后一分钟就隔了很远,有的则在山腰山顶,孤零零地立在哪儿。这条路大概有七八百米长,四面环山,起点部分是在山谷里面,越往前路面越陡,既然人烟稀少那么肯定会被用来当墓地,这种地方最适合埋人了,自然而然会有心理阴影跟怪事儿发生。
陈叔受了惊吓在屋里躺着油米不进,没办法参与我们的对话中来,全程都是由小陈讲述,小陈说他父亲几十岁了头一次撞鬼,真是稀罕事儿。陈叔知道这段路不太平,所以走的比较快,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个拐弯的地方,冷不丁的飞出一群深蓝色的乌鸦,“呀呀呀”地往边上的灌木林里飞去,这乌鸦体格比较大,约莫有半斤多,凄厉幽暗地叫声让这位见多识广的汉子汗毛直立,脚上的步伐下意识地加快了许多,转过弯就看到离他十几米开外,有个跟他穿着一模一样的人勾着身子自顾自地走着,不同的是这人手里什么都没有。
陈叔看背影以为是隔壁村的王某,纳闷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扯淡嘛。于是跟他打招呼,这人任凭陈叔在后面喊,默不作声,头也不回,像是没听见一样,就这样走了一段距离,陈叔以为是对方高傲,碍于面子,故意不回答,想不通之下就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奇怪的是他走的快对方也快,他走的慢对方也走的慢,始终保持十几米的距离,陈叔怒从心起,几十岁了还耍这种把戏,于是跑起来想尽快冲到对方面前,不料想对方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也跑了起来,眼看就要追到投宿的人家了,这人跑到那户人家屋后一片杉树林下就消失了。
正巧碰上这户人家的户主赶牛回来,看到他在杉树周围探头探脑地找什么东西,就问他是不是丢东西了。陈叔赶紧问户主有没有看见跟他打扮一样的人,户主一脸懵,表示没有看见。陈叔不甘心又进入杉树林里找寻,当他看到在一堆树叶遮挡下的土堆,不仔细看根本注意到时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自己撞鬼了!这个答案让他不寒而栗,当时就感觉身上有几百条虫子在爬,赶紧随着户主进屋,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户主听完也是半天没缓过神儿来,户主告诉他这个土堆是座老坟,自从他们住在这里就没见过有人来祭拜过,一般老坟都不会吓人,一时间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诡异的事情。
陈叔也不敢保证自己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这坟里面的墓主人,可那“人”走到这里就不见了怎么解释呢?
“李师傅!”
我正在回味他说的事,突然小陈喊出这一句,惊了我一个激灵,把手上的烟都吓掉了。就我这反应把原本阴沉的气氛打破了,逗得大伙儿笑了起来,氛围缓和了很多。
小陈接着说:“你是专业的,你看这个鬼是不是那座坟里面的?”
我反问道:“你父亲就是被他吓到的吗?”
“嗯,我爹说他当晚一夜都没休息好,闭上眼都是那个春官的身影,所以第二天就赶回来了,他跟我们提起这事儿的时候还是好好的,直到前天晚上,才真正被吓到!”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快说说!”
小陈点了根烟,也给我发了一根,脸色很难看,说出下文:“前天晚上,我爹说他半夜起来起夜,发现有人在我家堂屋的大桌子上背对着他蹲着,那身打扮正是前段时间见到的那个鬼,我爹大叫起来,这鬼一见就从大桌子上翻下来,往大门外跑,一会儿就不见了,奇怪的是大门也是打开的。我们听见响动赶紧起床开灯来查看。”
小陈话还没说完,陈叔的妻子立马接过话:“我听到他在大喊大叫,忙开灯出来看,他就在门边站着,一只手指着香火上面,一边哎哎地叫着,我也是被他这样吓到了,赶紧问他怎么了,他才说看见鬼了,没多久他就一直说身上冷,这两天什么都吃不下,唉……”
“看来我们要去事发地看看了”
“你是说去查那座坟?”
我点点头,“嗯”
鬼祟入房是很严重的事情,我告诉小陈他们香火必须从新找先生来安了,家神不安才会导致鬼祟进门,这一点从它蹲在人家大桌子上可以看出。然后我拿出罗盘跟水碗,施法看看那只鬼有没有在附近,罗盘跟水碗均显示它还在堂屋里面游荡,只不过磁场不怎么强烈,我结合追魂掌问小陈是不是一只老鬼,他点点头。
我没有立马打散他,按他们的描述,这只鬼生前也是一个春官,那么他现身让陈叔看见肯定有一定的因缘在里面,他到底要表达什么,来索债还是有求于人,这些问题只有等明天去到实地调查后才能知道,所以我只是用了软办法。旁人会觉得我们这行除了神秘还很威风,掌握生杀大权,见鬼就杀,来钱也快,想入门,我想说的是这行业是很孤独的,白天面对人晚上面对阴灵,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中生存,没出意外还好,一旦出意外还没有个好名声。人生来该做什么职业都是自己的使命,不管贵贱高低,都是来完成之后又归去,我们不应该过多地去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制造这种焦虑,我也很长一段时间被这个话题困扰,不明白人活着那么痛苦是为了什么,对于没有功名利禄的人生,是不是真的有必要继续活下去呢?后来在一次次的尘世百态之中才小有所悟,人活着,是很幸运的事。不要认为死了就能解脱,那是大错特错的,一桩桩一件件的灵异事件告诉我们,做人难做鬼也不好过,做人没有特权,做鬼也没有,反而像个机器人,没有多大的思维,一切凭借本能做事,如果那天不小心冲撞了阳人,还会被法师打散,那么还有什么念想存在呢?阳间有阳间的法律,阴间也有更无情的铁律,谁都逃不掉。
作为法师,我们没有权利随随便便打散一个鬼魂,它们不是人,可我们是人,是人就得干人事。
我找来五色谷净了宅,把门窗都用墨斗弹上线进行加持,还贴了张镇妖符在大门上。做完这些事情我又返回桌前看罗盘跟水碗的动静,里面显示这只鬼被隔在外面了,除非它成精,否则进不来这个大门,随后我进屋给陈叔头顶上画上收魂法跟提阳法讳令,扣上手印,两个小时后陈叔就完全恢复了,对我一阵感谢。我倒是想感谢他,正是有他们的坚持,这优秀的传统民俗文化得以保留延续,有时候知识多了反而不那么容易执着坚持,想太多就会不甘心,欲望也跟着膨胀,相反的那些看似一根筋的人,尤其是在民族文明延续上的人更显得可贵。
第二天,陈叔告诉我,他昨晚做了个梦,梦见那个春官来跟他告别,并告诉他有时间就在每年清明节来祭拜他。我问他答应没有,他说答应了,我也没在说什么,这不算无理的要求,看来他也孤独啊。有意思的是,对于托梦,不要胡乱答应,答应了就要办到的,不然托梦的“人”,会缠着自己,搅得不得安宁,这手法虽然有些卑鄙,但这也是它们能想到的唯一方式了。
我跟小陈还有陈叔收拾好东西就开车出门了,他家离事发地有大概半个小时车程,路上经过那天马路陈叔还给我又介绍了一遍,我看向车窗外,林子里马路边都是坟墓,辞去旧坟添新坟,不由得感叹起来。
到了那片杉树林,在陈叔的带领下找到了那座孤坟,年头确实很久了,几乎要被踏平,上面草不是很多,稀稀疏疏两三处,覆盖了一层层杉树枝叶,的确很难看出来,棺材应该埋的比较深,如果是堆葬的话早就露出了半截身子。陈叔拿出香跟纸钱,然后倒了半杯酒,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纸钱烧的最旺的时候他把酒倒了上去,留了一半自己喝掉了,与墓主人阴阳两隔的陈叔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示敬意。
我看向罗盘,是他的阴灵徘徊在这里,由强变弱直到消失。我们问了周围三户人家,他们均表示对此不知情,于是我们打算下山进入村子里,去跟村里的老人打听墓主人,老人作为时代的见证者,找他们是不二的选择。
在村子里转了许久,才在一个近九十岁高龄的、心态很乐观的老婆婆那儿得知墓主人信息,老婆婆说墓主人是国民党时期的春官,让我们意外的是,这个春官也姓陈。这个时间段也就是在1927年至1937年之间,老一辈人会常说这个时期,这样看来这人已经死了将近七八十年,陈姓春官是另外一个村子的,无儿无女,他在说春过程中跟当地一位保长发生了冲突,然后被打死的,死后就裹了张烂草席埋在了杉树林里,以前那里杉树很大,后来被砍掉用来打家具了,只留下了小杉树苗,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杉树也长大了。
老婆婆就是当年的见证者,那时候她才七八岁,第一次看见死人所以映像特别深刻。得知这个结果我们都算是明白他为什么要拖梦给陈叔,没人祭拜的荒坟是很可怜的,或许这就是他一直不肯离去的原因,也或许是横死后产生的怨气,不过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世,也算有了着落。
临走前我问老婆婆长寿的秘诀,她笑呵呵地说:“每天喝五钱火酒,吃两杆烟,儿孙满堂。”,讲完就大笑起来,虽然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颗牙齿,到她笑的很开心。
我看向老婆婆屋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的一大帮子人,小孩儿无忧无虑地嬉闹追逐着,心里暖暖的,星火相传,还得靠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