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偷粮(1/2)

首发：~第6章 偷粮

当阳堡是十里八乡最大的村，家大业大就有底气，有了底气就有了豪气。豪气使然，队长这一波年轻人就都娶了不错的妻子，有的漂亮，有的贤惠，有的能吃苦耐劳，有的知书达礼，个个人尖尖。

农村的舆论是刀，不要人命，要的是你的魂——两年不生孩子，就会被归为异类，抬不起头，说不起话，三年不生孩子，三岁娃都瞧不起，丢心失魂，痛不欲生。于是这群人下饺子一样结了婚，又下了饺子一样生了孩子。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白大嫂去世了。大嫂没有任何病，死前也没有任何征兆。早上吃了饭，中午坐在门墩，傍晚说渴了有点累，就问建卯要水喝。建卯把水端进来，见老娘躺下来，就叫她。她没有回应，建卯就摸了摸她的头，头上有汗，黏糊糊的。又用手试了一下鼻息，已经非常微弱。建卯就隔着墙喊建新和二叔，又去招呼村里的专司殓人的。那人拄着拐杖来了，摸摸手，探探鼻子：“地大分散，水大分散，马上要风大分散了，人算是完了，过一会儿会说几句话的，孝子贤孙都来听，看老人有什么吩咐”

果不其然，大嫂很快醒来了，眼睛睁着，嘴能动，也能说话，就是身子动不了。建卯，建新，建菊都围在身边，建莲嫁到了南边比较近的牛村，正坐了当阳堡的拖拉机往回赶，建兰嫁到壕里堡，已经进了屋子。

建兰一进屋子，“娘呀”一声就哭了起来。众人把她让到跟前，她和其它小辈都跪了下来。很快，建莲也进来了。

“莲莲，大娘对不起你，给你赔不是了”建莲流着眼泪，握紧大妈的手，摇着头。

“还有新新娃，大娘被迷了心窍，做了错事，也就落了个瞎眼的结果”

“不，大娘，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看，我媳妇儿马上要过门了，你得看看呀！”建新说。

“建卯，你福薄，多行善，多做好事，孙子辈儿总会好起来”

“还有妹子，我的好妹子”白老二的媳妇流着泪走到跟前，拉着大嫂的手趴在炕沿。

“昨晚上我做梦，梦见你吃了两个点心，把我的也吃了，我早年也做了报复你的事情，现在两清了，须弥山我已经报了道，娘在上边等我呢，你一生贤惠老实，从不与人口舌交恶，咱还会再见的”说着，面带微笑，一句“阿弥陀佛”后，就断了气。

大家都哭了起来，声音震天。那殓人的老奶奶把手里的拐杖敲的震天价响：“你们哭什么哭，想叫人走不安宁？”周围瞬间就没了哭声。

那人走到跟前，用手摸了摸脚，又摸了摸膝盖，接着摸肚子和胸膛，最后摸到了额头。摸到额头时，那人露出一个笑脸，把拐杖放在旁边慢慢跪下：“大姐儿，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一路走好！”说完，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接着，这老奶奶站起来：“众孝子贤孙下跪”。话音刚落，子侄辈们就齐刷刷跪在了地上。

“众孝子贤孙听着，白大夫人走后，脚、膝盖，肚子，胸膛皆凉，唯有额头温热，已入天道，因生前脾气不佳，现已升天为阿修罗，告知汝等，行善修行，以前辈为楷模，都得圆满”。

白大夫人去世了，没有痛苦，也没有留恋。这完全应了换瓮人的话，也算圆满。可圆满的事情，往往预示接下来的不圆满。《易经》里的六六大顺，其实说的是不顺。世间的事情都是这般，只是我们的思维定势左右了认知。

建卯守孝三年。这三年时间，建新娶了媳妇儿生了孩子，建菊也已出嫁。队长的儿子已经上了学，很多同龄人的孩子小一些都可以打酱油买醋了。建卯还是一个光身汉，白老二夫妇两人到处张罗给他说媒。但建卯五大三粗，满脸坑坑洼洼，做事情直来直去不会说好听的。加上为母守孝三年已经二十五六，家庭成分又不好，偏偏成了当阳堡的一个例外。

直到年前，才托人找了个河南女子做媳妇。建卯的婚姻大事是白老二夫妇一手操办的，里里外外的应酬是建新一个人处理的。建卯和建新在当阳堡年轻人里的威信很高，这个婚礼在物质上虽然寒酸，但人气却很旺！

建卯终于有了家，两年后，妻子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这河南女子是解放前跟着父母在西安耍杂技的，人长的不漂亮，但身体健壮，能吃苦耐劳，屋里屋外都是一把好手。

刚开始，夫妻两人在农业社一起挣工分，一家两口吃个七八分饱也可以做到。但这女的一怀孕，再一生孩子，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了建卯一人的肩膀上，生活就艰难起来。建卯经常饿的眼冒金星还要去抢工分最高的活。队长和他交好，暗里总是给些好处，开个小灶。

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遭遇了罕见的三年自然灾害。树皮草根被人吃完了，连山羊坡下的观音土也被人挖光了，很多人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全身浮肿，肚子胀的象蛤蟆。国家给每个村都分了救济粮，但这些粮食根本无法维持基本的生活保障。

建卯的两个女儿已经三岁，在头上扎了两个黄毛辫子，弱的象刚长出的黄瓜秧子。最近，农业社又发放了一批救济粮，建卯的媳妇菊莲用升子提着半升子玉米小心翼翼回到家。她往锅里抓了一小把，添上四碗水，把玉米泡涨，又往里边放了磨碎的榆树皮，用擀仗捣碎。然后才扶着锅头，气喘吁吁地坐下，她往灶里添了把麦秸，火苗就冒了出来，菊莲背后冒出了冷汗，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等建卯回来时，二娘正坐在菊莲身边，两个黄毛丫头站在地上，手里拿了两块儿玉米饼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菊莲炕头放着一个碗，碗里有麦面糊糊的痕迹。

“你怎么能这么糟蹋粮食？”建卯生气地说。菊莲赶紧从炕上爬起来，低着头，流露出愧疚的神色：“你赶紧休息，我给你做饭去”刚扶着墙准备站起来，头一晕又倒了下去。

“白建卯，你睁大眼睛看看，你想干嘛？”二娘哭着扶起菊莲，把一块玉米饼喂到她嘴边。菊莲嘴唇紧闭，深陷的眼窝里流出几滴泪：“二娘，你不要这样子，你一大家子，负担更重…”

菊莲吃完了二娘给的玉米饼，又喝了一碗玉米粥，精神渐渐恢复。建卯没有说话，低着头走出门，天已黑，周围静悄悄，地里连个老鼠都没有。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准备找队长聊聊，刚走几步，就听见有人痛苦地呻吟，走近一看，是二大，他吃了太多树皮，大解不下，正折了树棍儿掏。建卯心里一酸，转过身就躲了过去。

建卯不知不觉来到饲养室，这里的灯亮着，窗户里有两个人影儿，他走进去，是队长和建新。建新是村里实验站的技术员，正在商量种土豆的事情。他俩见建卯来了，起身让座。

“哥，你怎么了？怎么见你气色不好”建新说。

“没什么，你们说，我随便听听”建卯说。

队长递给建卯半个烤土豆：“还没吃吧？”

建卯没说话，接过土豆咬了一口“香，真香！这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建卯想。突然他把土豆往桌子上一扔：“我怎么感觉是在造孽，这土豆可以救活一个人吧？”

队长叹了一口气：“你吃吧，我知道你三天没吃一顿正经饭了，你得先活下去，我不想现在就给你操持后事…”

建卯眼窝一热，故意装着抹了一把鼻涕，其实是擦了一下眼泪，接着故意岔开话题：“你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