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9章 草烬
聚辉背着甘草飞一般穿过街道。甘草已骨瘦如柴,剩下的二两骨头轻的像风筝。聚辉背着她跑,边跑边落泪,很快就到了地藏庙。他小心翼翼地把甘草放到炕上,看着她蜷缩着抽搐着象一只猫,再想想过去,想到了她的美丽,温柔,包容,想到了她给自己做饭做衣服手脚利索,就再也无法克制,嚎啕大哭起来。
烧水,做饭,擦洗,聚辉做完这些把甘草轻轻扶起,小心翼翼地把刚烧好的面糊子一勺一勺喂给甘草。面糊子是纯麦面的,喝起来十分香甜,甘草象久逢甘露的禾苗,喝的很舒坦。
她边喝边哭,没有声音,眼泪从眼角不断流下。聚辉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给她喂。正喝着,甘草就推开了碗,跌跌撞撞跪到和尚面前:“大佛爷,你给我留香板,就是让他打我的?”
“阿弥陀佛,因缘会有时,果报还自受,这是你的报,你的报第一在香板,香板者,剋期求证,让你醒悟的东西,一香板下去,你也就悟了,不再是你了。第二,还祖债,而祖债也要还了,实是好事”和尚双手合十,神态安详。
“难道救他上来,反倒是好事?”甘草苦笑着。
“其实,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却要给他生命,给他名字,他一看,眼前就是欠他债的人,他挣扎着就又活了,活了就要从你这一辈索债……所以,你不亏,人家也不过分…”和尚又说。
“你…师父,你怎么能如此说?”聚辉不高兴。
“无毒,无毒,你知道你为什么是无毒?既然是鬼王无毒,你就有引渡的责任,所以这又是你的缘,因你过去是盗墓李氏的帮凶,所以,虽为无毒,也得半世疯癫还了债。现在你的债已经还了,新的缘分又开始了”和尚又说。
甘草和聚辉不再说话,似有觉悟但又无法明了,就一直静静坐着。
和尚的晚课开始了,甘草和聚辉双手合十,坐在蒲团上,直到念完经,甘草才感觉好了一些,倒下头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太阳特别好,天还是那么热,已经没了早晚的温差。甘草来了精神,感觉自己浑身轻松,轻盈的像燕子。他走出地藏庙,围着皂角树跑。跑着跑着,慢慢停下来,闭着眼睛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个世界。她轻盈地走进庙,跪在和尚面前,欣喜地说:“师傅,收下我吧,我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你就知道下一步要发生什么了,阿弥陀佛,可喜可贺呀,至于当徒弟,你是大人物,我这庙小,容不下你呀”和尚放下木鱼郑重地说。
“那我总得给你做点什么吧?也不枉你渡化之恩”甘草平静地说。
“那就让蚯蚓沟的水变清澈吧?”和尚说。
“这是自然,关键还得人心也清澈呀”甘草说完,向庙外走去,她的步子很轻,象少女,又象追着蜻蜓的少年。这个世界从没有如此清晰过,从没有如此明媚过,她的心,也从没有这么轻松过。腿不疼了,腰背也好了,她不知不觉来到了皂角树下,在树洞边站着,她看看皂荚树,一道道像人工雕刻一样的凹槽吸引着她的目光。她顺着凹槽往上看去,就看见了一个大大的树瘤。她一阵恶心,就弯下腰向树洞干呕,呕出几口血,就一头扎进了树洞。这一天,正好是农历七月三十……
树上的鸟雀都飞了,吓傻的他们围着皂角树,叽叽喳喳个不停。
甘草走了,连个尸骨都没有,李氏一脉在四方村几乎绝门。大家都悲伤,这毕竟是世代行善的人家,怎能落一个如此凄惨下场?很多人拿来纸,烧了扔进树洞,有人在树上挂了白纸,摆上送葬的金童玉女,还有人在树上挂了白灯笼,在地上放了蒸馍插上香。最后,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拉来石条封了树洞,又用几车土把树洞彻底埋起来,在上边种下一棵小皂荚树——这个地方就留给李甘草一个人清净吧。而说来也怪,自甘草死后,蚯蚓沟的水竟真的变了。水还是从靠近皂荚树根的位置冒出,水量也没有变化,但水底颜色却从黑色慢慢变成了灰色,又从灰色变成了淡绿色,接着岸边竟然长出一星半点青草。有人大着胆子掬一捧水尝一口,竟不再苦涩。
这怪事让四方村轰动了很久,大家拿了鞭炮,香蜡,水果及各种祭品来到地藏庙。完了又来到甘草的墓前,敲锣打鼓,给小皂角树披红挂花,祭拜了三天三夜。
之后,每年甘草去世的日子,也就是七月三十,都有人来皂角树祭拜,渐渐地,形成风俗,大家把它叫“地藏会”。
清凉和学生在省城组织群众抵抗匪军,城内乱成了一锅粥,有军阀的人,有地主和资本家的人,还有孙中山的人,但孙先生的人并不多,势单力薄。即使那些势单力薄者,似乎对孙中山先生思想的理解都有错误,最多是照猫画虎,根子没变。
她是在母亲去世后快一个月才知道的。那段时间,她总做梦,梦见皂角树在皑皑白雪中。又不断梦见那句话:“蚯蚓沟,蚯蚓沟,开天辟地小伤口,杀人不过刀碰头;蚯蚓沟,蚯蚓沟,医人救命大法术,精髓不过一本书。”
梦见这句话了,她就想起母亲,钻心地疼,无法抗拒的想,这些感觉轮换袭击着她。一到白天,当她和那些一样寻找救国之道的学生一起挖战壕,运粮草时,就又暂时忘了这些痛。
差不多两个礼拜吧,她终于得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那是匪军正要围攻省城的前夕,她正往战壕帮忙运送物资,陈先生的孙子给她带来消息,她的母亲去世了。
这让她一下失去了魂,她彻夜未眠,眼泪流了一遍又一遍。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就偷偷溜出城,搭上一辆外出采购的马车就赶回了四方村。
她刚跨进大门,就被一个穿着匪军衣服的老人挡住了,问她来者是谁?她笑了笑:“这是我家!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那个人把胳膊在她面前一横:“你家已经把房子借给部队了,军事重地,请回避!”清凉来了气,把这人的胳膊一把拨开,走进屋里。这屋子摆满了临时床位,五间大房,密密麻麻能安排一百号人。她看了看,已经没有任何母亲的痕迹,就流着眼泪出了门。
街道上,空无一人,她漫无目的往前走,走到卢翠门口时,她听到了有人在笑,就探头往院子望去。院子里,河生正和卢翠打闹,卢翠满面红光,河生也胖了一圈,皮肤白的象石灰。她一阵恶心就冲了进去。
“哎呦,是大小姐回来了”卢翠说。
“河生,这到底怎么回事?”清凉没有理会卢翠,瞪着河生,眼神象带了刀。
河生不由地一个颤,正要回答,一想,他和卢翠的事情已经明了,还有什么可怕,这一个小女子,她能吃了天?
就大着胆子说:“我和卢翠的事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甘草她也算寿终正寝,我伺候她三个月,吃喝拉撒,无所不作,无所不为,天意如此,你回来气势汹汹,是什么道理?”
清凉冷笑几声,目光慢慢扫过这两人,她看见地上放的他家的茶壶茶盘,看到不远处,中堂里她家的八仙桌,又看见屋檐下母亲经常坐的小木几,一股火气就涌了上来。她端起地上的茶盘向河生砸去,又捡起房檐下的板凳向河生扔去。河生光着膀子,左躲右闪,躲到后来,一声“来人!”几个全副武装的护卫就出现在她旁边,一人一个胳膊一条腿,就把清凉绑在了院子里的柿子树上。
“队长——呸!河生,你小心你的狗头”清凉喊。
“捐了一万块大洋,把你李家的住宅再搭上,一个队长不贵吧?”河生哈哈笑着,就走到清凉跟前。她捏着清凉的脸,一杯茶水就泼了上去:“今个回来的好,正好把你送给司令…”话还没说完,一口唾沫就唾在了他脸上。
河生一下上了头,进屋胡乱穿上自己的军装,又从衣架上取下一条皮带,走出来,疯狂地在清凉身上抽打起来。当清凉渐渐昏迷时,他才在卢翠的安抚下走回屋子。
半夜,没有万籁俱静,到处是狗叫鸡鸣或者枪响;夜半,驻扎在四方村的匪军已经鼾声连连,也算消停下来。街道上,却有一个人影出现。这人鬼一样飘进卢翠家围墙,又象鬼一样无声无息救下清凉。
第二天一大早,清凉就躺在地藏庙里。这是她母亲躺过的地方,眼前,聚辉正看着他。聚辉看着她,用手摸摸她的头,看见清凉憔悴的样子,又想起了甘草。
“暂时呆在地藏庙,哪里都不要去!河生已经和匪军同流合污了”聚辉说。
清凉看着聚辉,又看看和尚,有点不可思议。要挣扎着坐起,无奈伤口一疼,就呲牙咧嘴又倒下去。
聚辉端了面糊糊过来,她慢慢扶起清凉,小心翼翼把碗放在她旁边。
“给她喂吧,就和你喂甘草一样”和尚说。这话一出来,清凉的眼泪就流出来,接着聚辉也落下了泪。
一个礼拜后,甘草身体已经痊愈。这一个周,聚辉形影不离地陪着清凉,陪她说话,陪她哭,他把甘草的一切都告诉给了她。
清凉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疯子会如此睿智。三民主义、共产党、国民党、八国联军,他都知道,并且把每个都分析的清晰明了。最后的结论:国民党革命不彻底,不是真的三民主义。共产党革命很彻底,但斗争方式呆板,势单力薄。目前,都不具备救中国的能力。
清凉就略带惊讶地问:“那你说什么才能救中国?”
聚辉回答:“先把人身体救活,再把人的思想救活,目前只能如此!”
接着,聚辉又说:“救人靠医,救思想靠教育”。
“可惜,咱们的医书被他们卖了……”清凉有点低沉。
“那个药书,师傅在世时,我都抄完了,全套都在我这里”聚辉说。
这一下让清凉兴奋起来,她站起来,狠狠打了聚辉一拳:“好样的!难怪我妈过去一直夸你!”这话一出来,自己脸上竟一红,就不再说话。
和尚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们,又闭着眼打坐去了。
从那天开始,清凉和聚辉之间的距离就近了。聚辉告诉清凉她小时候是怎么掉到树洞里的,又告诉她师傅怎么疼她。她就问:“你在洞里救下我之后,为什么就疯了”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见树洞壁上贴了一个人,舌头有一尺长,睁着眼睛看我,起初我没注意,只是注意你身后洞壁上有几个字”
“什么字?”
“元化遗物,盗墓李氏用万斤朱砂镇压,待蚯蚓沟水甘甜时,一切因缘皆了”聚辉说。
“之后,我抬头一看,一个人就挂在树洞里,伸着舌头看我,我就晕了过去”聚辉又说。
这话让清凉一惊,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来。“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叫元化的老头让我记着这个树洞,记住这颗皂角树,还有和你几乎一样的话”清凉慢慢地说。
聚辉不可思议地看着清凉,清凉也惊讶地看着聚辉:“你知道不?元化就是华佗”聚辉说。
“我有一个判断,以你家为标准,皂荚树和树洞在乾位,这点毋容置疑。根据和尚所说和你梦里所见的还有我在树洞里看见的,这树洞应该是一个古墓,里边有华佗医书的古墓,这点应该八九不离十。李氏是盗墓的,盗取了医书,应该也差不了。盗了后就把一部分拿出来,把关键的部分藏起来,并用一万斤朱砂镇压了,难怪蚯蚓沟水有毒…还有,为什么要藏起来,又藏在哪里?”河生自言自语。
“我妈曾经告诉我,我们祖上世代流传一句话:当我们活不下去时,就去地藏庙打坐念经,念到地藏菩萨的禅杖挂到树梢时,就一切都好了。”清凉说。
“打坐,念经,禅杖挂树梢……”河生仔细寻找着其中关联。
“禅杖是不可能挂到树梢上的,除非,除非它的影子…”清凉说着,就象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
这两个年轻人一下兴奋起来,准备从今天晚上开始,在地藏庙打坐观察影子。而同时,白天也没闲下,清凉每天都会提了笼子,偷偷跑到村口,用约定好的话语,把匪军在周围的布防传给从宝鸡回来的国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