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0章 柳暗
裴君来接我的时候,日头已经攀爬上天际。
持剑令受伤了!
这消息是从二门上递进来的,我来不及穿戴整齐就冲了出去。才跨出门,就看见阶下五步远处,裴君一袭水蓝色长袍裹着鹤氅,虽已是束发之年,裴君仍喜欢半披着青丝,现在也不例外。现在正抱着鹿绒蜀锦面料包着的汤婆子,立在马车一侧。
通体雪白的马驹温顺乖巧,正低头吃草,裴君伸手摸了摸它。如今乱世,中原良驹本就是稀罕物,能得这般模样的马匹,不用猜,定是国公爷家自己马场上供出来的优种。
墨峰和隐书站在马车两侧,扶刀而立。见了我,却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我没多想,也顾不得行礼,急忙上前拉着他:“走吧走吧,阿蓁如何了?”
裴狐狸扭头,看我这般,立刻将他那大氅脱下来给我裹了起来,敛目凝眉,带着怒气的说:“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快去把衣服穿好了!头发绾了!你这是去面见太子,虽说是秘密进行,但你这样…礼数何在?”
我嘟囔抗议,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于是抬腿就打算上马车:“我能不着急吗?阿蓁都受伤了!”
突然后襟一紧,墨峰和隐书眼睁睁看着裴狐狸单手把我拽起来,从马车前室放回了地面上。他眼里闪烁寒光,冷声道:“圣上的御医已经去了,如今二姑娘正歇着呢,你又不会医术,贸贸然跑了去,反倒打扰了她,你换好衣服再动身。”
眼见撒泼无果,裴君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只能提了裙子灰溜溜回了寝宫。蓝楹本是拿着外衫追过来的,眼下见我回来,立刻张罗着给我梳妆。
裴君却掀了帘子跟了进来,将手里的汤婆子塞给了绿绒,扭头命人多添了两盆炭火,又把鹤氅搁置到一旁的四柄翘头架子上。
他接过蓝楹搭在小臂上的外衫,拧眉看了看,转头自己打开了我的衣箱,翻出一件墨绿色的兔绒袍子,递给我,说:“换了去。”
我看着这袍子,一时都想不起来何时收到柜里的,皱着眉头抗议:“不好看。”
裴君接过茶没吭声,就静静地盯着我,在他发难前我立刻服了软,转身去屏风后更衣。
透过屏风,我看见裴君摩挲着我香奁里的步摇,又看了看案上做了一半的胭脂、口脂,真是个怪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裴君似是感受到背后的寒光,开口催:“十七?你要穿几个时辰?”
我低下头系好裙带,说:“来了。”
上了马车后,裴君塞给我一个汤婆子,十分不经意的问道:“怎么不见沈公子?”
我把汤婆子抱到怀里,冲他摆摆手,说:“昨夜在花萼楼喝多了,误打误撞冲进我到我府上,现下正在偏厅睡着呢,死活不肯回自己的住处,我养那花都快被他熏死了。”
裴君一双桃花眼带着眼角的泪痣看着我,问:“你们一直在一块儿吗?”
裴君这话,让我想起沈幕长身立马对我表明心意的场景,我立刻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那倒没有,我先走了,去给您备生辰礼去了。”
裴君明显一愣:“生辰礼?你怎知我生辰?”
我冲他笑:“婧姐姐说的呀,她说师父生于霜降之日,那年也如今日一般,早早下了雪呢。”我见裴君没说话,又接着说:“您放心,是蹙旭斋的好东西,花了我大半月的开销呢。”
裴狐狸轻笑:“十七,你收买我啊?”
我:“……”
东宫
我们马车才停在侧门,内官就着急忙慌的将裴君拉了去,说是太子殿下在正厅等他。绿绒把我扶下来,隐书却将我拦下来。
隐书悄声说:“小公爷让我给您带句话,二姑娘受伤太子殿下一夜未合眼不离床塌的照顾,凡事都亲力亲为,良娣已多有不满,要卑职带您先去拜见姜良娣再去看望二姑娘。”
我抬眸打量着他,也不顾身旁有未清楚占位的女婢冷笑道:“这良娣是妾吧?拜见妾,也是你们中原的规矩?”我绕道隐书身后,挑起带路女官的腰牌,上头雕刻的印却是皇家专用,公主的谱还没摆起来,我立刻倒戈:“既是师父吩咐,那我也不为难你,带路吧。”
那女官立直腰背,自顾自朝前走去。
横竖已经得罪了,我索性也不管了,扭头观赏着风景。东小院的布置设计倒是别具匠心,才跨进月洞门就看见一谭月牙形的小池子,里头依稀可见几尾金鲤。百花成荫,假山嶙峋,大有曲径通幽之态。
女官侧身满眼不屑的看着我,说:“公主进吧。”
我自然是忍了下去,讪笑着进屋。我惹不起得自然不是坐上穿着淡紫琉璃裙,满头珠钗,怀胎数月的姜良娣,而是她背后盘根错节的皇家、是当朝的太后。
姨妈离京的时候,去而复返,在府门口自马上俯身而下,一再同我说,要我离开这权力争夺之地,敦藏和南诏永远为我撑腰,但在离开这是非之地之前,雄鹰金甲鞭长莫及,要我切切明哲保身护自己周全。
我见了礼,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不曾想这良娣却十分客气,不仅让我上坐还拉着我的手说个没完。我陪着笑不知接什么话好时,一旁的隐书突然上前一步。
隐书:“良娣,这是我们公主的一点心意。”
我立刻狐疑的看着他,我何时有过惊喜、何时备下的心意?但姜良娣一直看着我笑,我也不好发话只能和她一道十分好奇的盯着眼前绯红的锦盒。
姜良娣抬眸:“银箸?”
我立刻回头看隐书,隐书低着眉,一字一句的回答道:“南诏多银矿,银矿可试毒,公主希望您和腹中皇子安康。”
姜良娣拉着我,柔声笑道:“公主有心了,时候也不早了,持剑令在琴篁院的西厢房里养伤,我知道您担心她,快些去瞧瞧吧。”
另一边,李严慎和裴君对弈。
李严慎心思不定,棋路不稳还举棋不定,三两下就开始叹气,扰得裴君根本就下不下去。
见裴君开始收棋,李严慎问道:“子甫兄做甚?”
裴君笑了笑,道:“殿下心不定,不下也罢。”
李严慎拋玩着黑子,无奈的说:“太后大娘娘和母后不睦已久,如今太后频频诏逍遥王入宫,怕是动了更迭国本的心思了。可母后呢?我幽闭在此,书信衣衫她都不曾送过进来,只是忙着堂而皇之地和叔叔伯伯、堂兄弟们密谋策划,我已是一颗弃子。”
裴君靠后一仰,随意拿了块点心往嘴里放,一脸认真地问:“殿下三番五次让我做您的肱骨,眼下不过才碰壁就打算放弃,那如何向臣交代呢。”
李严慎呆呆地看他,低低的冷笑,说:“子甫兄啊,你知道的。我排行十三,本是怎么都轮不到我入主东宫,可母后啊,母后她雷霆手段,她将我硬生生拽上太子之位,做她的退路。却…从不在乎我的感受。”
裴君双眸暗沉,并不看眼前颓废不已的李严慎,只盯着手中茶盏底部的茶渍,眼里无光。他当然知道,苏皇后还是妃妾时就已经能只手遮天,她恨当今圣上强取豪夺,爱屋及乌恨也亦然。十三皇子从出生起就从未养在母亲膝下过,虽说后来成了嫡出,但过的着实不如一个嫔的孩子。
裴君轻声转移话题:“刺杀之人,可有线索?”
李严慎收了哭腔,说:“有!那人使的是双刀,而且…是…”
裴君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讲:“南诏双刀营,十分出名。”
李严慎咽了咽口水,蹲下与裴君平视,说:“呃…我觉得小公主不会。”
裴君不接话,卷了袖子,拿着茶尺拨弄茶荷里的熟普洱,紧实匀整的茶叶悉数落入紫砂壶中,随着三沸后的茶水灌入壶中慢慢展开,他合上盖子抬头说:“殿下可信我?”
裴家世代为君王近臣,各个都是七窍玲珑心。这天下乱世,唯有裴家可平。裴君当然夜知道李严慎不可能全全信他,但自己得时时提醒着他,权力信任都是他赋予自己的,倘若有朝一日,自己功高盖主,也能以防兔死狗烹的下场。
果然,李严慎像落水之人,渴望死死抓住裴君这块上好的浮木一般,把手搭在裴君膝头,说:“乱臣险象已是层出不穷,天朝安宁唯有子甫可平。”
裴君抬手扶他起来,斟茶入杯:“既如此,那子甫愿再为殿下,争一争这江山。”裴君推过茶杯,低头闻着茶香,只说:“我朝自圣上登基以来,年年户部都拨五百万银钱送往各个驻守边疆的诸司使,近年来钱数不减甚至反增,可仍有此起彼伏地消息称军饷亏欠,边塞苦寒将士日子艰难。所以我使了些手段,以北出采集仙草的名义,让谢谑敖公差去了趟北地。昨夜谢谑敖飞鸽来信,才知真正能到大总督、都御史的手里的军费不过五十万两。臣又让墨峰去了东境,探查得知,蛟冥军的处境却大相径庭,早已堪比皇家亲兵。”
李严慎捋了捋刚冒出来的胡须,喃喃低语:“你的意思是?兵器有可能是?”
裴君摇摇头,说道:“没必要,蛟冥军看不上我们京中的兵器。”
李严慎抬起茶盏抿了一口,问:“许家?”
裴君也摇摇头,提壶加茶,说:“许琛不敢,他虽然背负的东西太多,但是造反的事情…他没胆量,也没人看得起许家这么微薄之势。”
两人刚刚放下茶盏,姜良娣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