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40章 遗祸
盐官城在江北水营的管辖下繁华得很,围绕在它周边还有不少的小镇小集,海潮镇就是众多小镇中极为普通的一个。
镇上居民不过百来户,一条主要的街道从头贯穿到底,就算是中心地带了。在街上也挤压着开了好些个诸如豆腐店、南北杂货铺、面馆、小酒店之类的店铺,规模都不是很大,但平日里也足够镇上居民生活所需了。等到大的赶集的日子自然是往盐官城去的,所以居民们也性情平缓,不是很爱凑什么热闹。
清晨时下了一夜的雪就停了,一层雪被厚薄不均地笼罩着小镇头,把房屋、树木都染成了白头,却又在有些地方隐隐暴露出些盖不住的脏污。
所谓下雪不冷融雪冷,纵日头已经升起老高了,空气中还是带着凛冽之感。这么冷的天气,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猫在家里取暖,所以大街上真的称得上是人踪俱灭了。
一顶双人抬的青布小轿就在这个时候飘飘悠悠晃进了镇子。
轿子很普通,青色布料泛着灰白,就是那种常年使用,被风吹雨打得褪色的模样。两个轿夫穿着款式差不多的粗布短打,腰间胡乱塞着擦汗用的白色汗巾,也是灰扑扑黄叽叽的,出卖苦力人常备常见状态。
轿夫的脚上沾满了黄色的泥泞,看样子是沿着官道而来。让人一看,便能猜想这一行人应该是哪个殷实人家的掌家婆婆或当家小媳妇出门办事,雪路难行,然后大概是想要在这小镇上找个地方歇歇脚,打个尖。
可是整个海潮镇除了一间供应热菜小炒的小酒馆以外,便只有一个兼卖些干果点心和面食的面馆能坐人了,而因为是早上又兼天冷,酒馆还没开门做生意。所以这顶小轿晃晃悠悠地抬到了街的尽头后,停顿了一会儿便又折了回来,在似乎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停到了小面馆前。
轿夫往小面馆里张望了一下,回身又和轿子里的人嘀咕了几句,似乎在回禀情况。须臾后,后面的轿夫便把轿杠子往上抬了抬,把轿身往前倾去。一只素手自己打起了轿帘,果然出来的是位女客。
天寒地冻的,那女客罩着一件大氅,虽然不是什么金贵材质,却胜在大而厚实,把整个人都遮掩得严严实实。进了小面馆后,她也不除下头上戴的帽子,反而掩着口鼻站在店堂中间四下里看了又看,仿佛是有点嫌脏,打量了好久都不肯落座。
小面馆没什么跑堂的伙计,手上还沾着面粉的老板堆起满脸的笑容,急急忙忙地迎了上去,一边殷勤地拿围着的围裙将桌椅又细细擦了一遍,一边陪着笑问:“小娘子想吃什么面?店里有刚熬好的羊肉羊汤,天这么冷,来碗百热沸烫的羊肉面,那是最适宜的了!”
那女客回过头来打量老板,突然问:“有咸菜肉丝面吗?要允家做的咸菜当浇头。”
笑容猛的凝固在了老板脸上,他惊疑不定地抬头去仔细看女客,口中却说:“小娘子说什么?小人有些耳背,没听清楚是要哪家的咸菜……”
“允家。”女客轻轻取下帽子,露出面孔,又强调了一句,“这个姓挺少的,但我只吃这家的咸菜,有家里老太太的味道。”
老板瞳孔剧缩,听了女客的话,又看清女客的长相后,他嘴唇都抖了起来。
可也不过只有一瞬间,他便又恢复了自然,慢慢地直起腰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轻轻地答道:“哦,原来是这家……听说他们家已经绝户了……”
女客没立刻吱声,垂了垂眼皮,似乎深吸了口气稳了一下心神,方才轻声说:“是吗?可我听说他家还是有两个小姑娘在的,大概没男丁了,所以才会讹传绝户吧。”
老板的手已经忍不住握成了拳头,再开口竟带着了些鼻音:“原来还有一个……两个姑娘在世吗?好,好啊,那个,我家有允家的咸菜方子,也照方子腌了一些在瓮里。不过那菜要现开现挑才好吃,瓮就在后面院子里,小娘子要进去自己挑吗?”
女客眼中亦似有光亮闪过,她点了点头,就跟着老板进了后院。而两个轿夫便十分自然地走到了小面馆门前的一张桌子,坐下来自己倒了茶来喝,状若不经意的扫视着门外一切,守候着。
去后院要穿过热锅热灶的厨房,一个半大小子正守在炉灶前。见老板竟带了个陌生人进来,脸上不由得浮出疑问与惊诧的表情来。
老板却没有解释,只丢下一句:“守好了,别让人再进来。”
少年立刻应了一声,复又坐下,蹲守在灶堂间里了。倒是跟着的女客缓了脚步,细细地看了他好几眼,神情颇有几分激动。
“先进吧。”老板发现了,顿了顿脚步,回身道,“他娘在后院里洗衣裳呢。”
女客闻言,强压下心头悸动,吸了吸鼻子,点点头重新又跟了上去。
后院就是一个小小的四方院子,墙头一半是砖砌的、一半有泥垒的,看得出家境的不丰盈。但是院子里却没有丝毫破烂脏污,反而显得格外干净舒爽。两株高大的桂花树栽在院子正中,虽然隆冬已无桂香,但树叶仍茂盛,即使覆着皑皑白雪,仍像可以顶天立地一样的撑起一片天地。一个女子正在那桂树前头的一口水井旁边洗刷衣物,老旧的大木盆、磨损的木吊桶、搓揉出泡沫的皂角果散乱地堆在她脚边。
此刻她正背对着前堂弯着腰,用力绞着手中的东西。尽管天气寒冷,可干得热火朝天的人把袖口、裤管都卷了起来,裸露的肤色已经不复当年的白皙,冻得通红的手上还很显眼地有着几个绯红的裂口与冻疮。
“五姐。”
女客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眼泪突然间就无声无息地奔涌了出来,她颤抖着声音,克制地低唤了一声。
那女子动作一顿,警觉地回过身来。却在看到女客面容时,呆立当场。
手上的衣物“啪嗒”一声跌回了木盆中,溅出好多水。女子不敢置信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客。
“是我,小九啊!”允儿再也绷不住了,跌跌撞撞地扑上前去,一直扑进女子怀中,“五姐,我是小九啊!”
五姐允瑶张了张口,眼睛还在望向丈夫询问,手却已经不听使唤地紧紧拥抱住了怀里的人……
“小九,你坐。”擦干泪水的两人终于平静了些,互搀着进了后厢房叙话。
允瑶在姊妹间排行第五,比允儿年长十七岁,虽然从面容上看来已经青春不再,可秀目含情,眉梢风姿绰约,而今即使只是简单的荆钗布裙打扮,生活困苦亦留下诸多痕迹,但仍能窥见当年的楚楚风致,想来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儿。
“转眼十数年,没想到你竟然也还活着。”她摸着允儿的头,眼内又涌出泪珠来。
“是啊,我还活着,五姐你也活着。”允儿抓住允瑶的手,刚收起的泪珠又跟着似断线般坠下,“真好!真好!”
看着小妹妹真情流露,允瑶却痛苦地摇头致歉:“对不起、对不起……”
喃喃着,她眼睫垂下,弧度小巧的下巴微微往回收了一下,虽无其他的动作,却浮现出一种直击人心的哀愁情态,“当年我不该就那样不辞而别的。我应该留在家里,那样的话……也许我们就不会失散这么多年了,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公主殿下的教养之恩我真的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我太自私了……自私得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允儿秀美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心疼和阴郁夹杂的复杂情绪,但随即却微微一笑,语调恢复到平时的平稳,她柔声道:“可幸好五姐你走了。”
“不然,怎么可能还会有我们今天的重逢呢?”她暗哑的嗓音缓缓流淌出灼人的毒液,“那时我若非正好跟着小主人在外游玩,也是逃不脱的。毕竟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天边都被烧红了。”
闻言,允瑶怔了怔,泪流得更凶了,愧疚感几乎将她灭顶。当年她的家族是与长公主牵绊最深的,家中祖母是长公主的乳娘,兄弟姐妹九人皆服侍在公主府,她更是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
后来大月国祚震荡,祖母临危受命带着小主人逃亡,一家人随行拱卫照顾,乔装打扮隐居于山林。身为亲信奴仆,深受主人恩泽,本该为主子奉献一生及所有的,可是她却逃了。为了一己私欲,叛逃离开了那个家,自私地只为满足自己的情爱欢愉。
她以为缺她一个也无妨,她以为自己过得幸福也没错。可没想到后来的一个噩耗就打醒了她——因为她逃了,泄露了线索,给了敌人可趁之机,一把火就毁了所有人的希望与努力!
这些年,她麻木又自虐,常常成夜成夜的做噩梦,梦见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向她走来,又被滔天火焰吞没,那些痛苦的哀嚎、扭曲的身影仿佛索命的无常,用绳索吊住了她的脖梗,慢慢地绞紧,令她窒息。
是她的罪孽啊……
允瑶掩面痛泣:“是我的罪孽啊!”
允儿看着她肝肠寸断一般的啼哭,却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感同身受。冷眼看着,还带着点残酷与冷漠。
允瑶哭了良久,似乎要把这些年来堆积的泪水都哭尽了似的。但渐渐地她也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不由止了哭声,抬起红肿的眼看向久别重逢的小妹妹。
“小九?”她犹疑地目光闪烁了一下,突然回味过来自己隐姓埋名那么多年,怎么今天会有这样的重逢。
允儿淡淡一笑,也不戳穿对方的心思,反而说了一句伤感的话:“我现在叫允儿。以姓为名,儿也是嗣宗之意。允家的儿子都死光了,可女儿还有人在,只要有一分血脉留着,便就是还有一份家族的荣光留着。”
允瑶面上一僵,呐呐道:“你,我观你衣饰虽不华贵,但双手柔嫩,只道你跟着小主人远离纷争,尚能安稳度日……”
“五姐说什么笑话呢?灭国亡家之仇尚未报,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远离纷争,安稳度日?”
允瑶苦笑了一下,看着最小的妹妹稚嫩却又冷竣的面容,终究还是忍不住劝道:“小九,有些话,姐姐本不该讲,可你是我嫡亲的妹妹呀,如今允家仅剩的骨肉了。所以便是再说我不忠不孝,我现在也不得不说了。”
她咬了咬牙,“云氏王族灭亡,已有十七年了,所谓亡国灭族之痛,你其实并未曾亲历,不过是听祖母讲述而已。就算姐姐我当年是长公主的贴身大宫女,经过这些年,事过境迁,也已淡了那些仇恨,你又何必耿耿于心……”
允儿银牙轻咬,直接冷冷地打断了允瑶的话头:“五姐的意思,是因为我没见过长公主,所以就不必为她难过吗?”
“你倒是受过不少恩惠,但是过了也就过了,所以当年能头也不回的一走了之,现在也照样可以心安理得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哪怕家里的其他人都曾经为之付出生命,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允瑶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长公主对我的恩泽我一直铭记在心,但不过想让你认清形势罢了。”
“什么形势?”允儿淡淡地问,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笃笃笃的声音不响,却震得允瑶心颤。
她眼睛不自觉地看着那手指,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往昔云氏有国之时还被灭了族,国灭君亡,片言难留。若不是祖母当时死忠,家中子弟拼命,便是小主人也留不住性命。而今无国无本,无根无基,情势比当年格外不如,一个女孩儿……又要复国复仇,真是谈何容易!”
允儿的手指仍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口中之言恍若古井无波,却又深幽惑人:“女孩儿又怎么样?五姐,你忘记我刚刚和你说的了吗——我现在叫允儿,以姓为名,儿即嗣宗。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这条路就永远不会走绝,便是绝路也要拖着仇人一起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