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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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河北相州人。”席星年在犹豫了一会之后回答。

“相州啊。”皇帝悠悠说道：“朕听闻相州民风悍勇、尚武成风，百姓之家若得男孩，必然要送与军账之中，以期能有朝一日成为封狼居胥的大将军。星年，你为何没去魏博军中，反倒是来了朕的太极宫里？”

皇帝是以玩笑的口吻在同席星年说话，席星年不动声色的观察了这个老人一阵子，笑着回答：“这是上天赐下的机缘，让星年有机会服侍陛下。多少人盼都盼不来这福气。”

“你啊，油嘴滑舌。”皇帝佯作恼怒，却又顺手从桌上拿了块糕点递给席星年，就宛如他是市井中的寻常老人，而席星年是陪他说话逗他开心的家中小辈，“你家中可有兄弟？”

席星年将手里那块豆糕塞进口中嚼了，方回答说：“有。有个异母的兄长，比我大上七岁，在节度使跟前做牙兵。”

“有兄弟那还好，不至于断了血脉。朕始终觉得，让你们这些男孩的进宫，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朕听闻太极宫、大明宫再加上洛阳，已累积有宫人数万。朕哪里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呢，不过是连累了更多人在这高墙之中受苦罢了。”

“并不是受苦，宫中锦衣玉食，不知胜过宫外多少倍。”席星年似是一派天真，回答皇帝时，眼中有澄澈的笑意，仿佛真的已将早年进宫时所受的痛尽数遗忘。

……实际上是因家中贫寒，所以才不得不选这样一条路。而宫闱之中数万的宫人，大部分出身都和他是一样的。

这九州四海，赤贫者有几成？因生计所迫卖儿卖女的有几成？

这个问题皇帝并没有去想，他考虑的只是——宦官数目太多，这些阉人在宫内结成党羽，虽名为家奴，实则处处掣肘他这个天子。就好比藤蔓依附乔木而生，时间久了枝叶层层叠叠，反倒将树木给缠死了。

“星年，你缘何做了席中尉的义子？”

席星年故意隐去了许多的细节，只轻描淡写的说：“我初入宫时，因模样生得比旁人稍好些，易讨主子欢喜，没少惹旁人嫉妒，受他们欺负。义父仁慈，不愿见我这个小儿早夭于宫内，便将我带在身边，予我庇护。”

“你从前姓什么？”皇帝又问：“总不可能你一开始就恰巧与席中尉同姓吧。”

席星年抿了抿嘴唇，答：“乐。奴过去姓乐。”

“乐。”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姓氏，至少在本朝，暂未有过乐姓的权贵，皇帝只是将这个字眼在舌尖略品味了一会，便说：“乐星年，是个很好的名字。席中尉对你虽好，可你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名本姓。这是男儿生于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席星年一言不发的听着，微微颔首佯作懵懂。

他懂皇帝是在暗示他什么，可他不敢将那份聪明表露出来。

很快，皇帝对他说的那些话传到了他的义父耳中——这是不可避免的，天子虽尊贵，可身边尽是家奴的耳目。

席承福很快将他唤到了跟前，暴躁的老宦官也不多问什么，直接给了席星年一个耳光，而后掏出马鞭抽了过去。

直到正午时分天子赐食，政事堂内的两拨人仍未商定出一个结果。用膳之时，谁也没有举箸的心思，郑望宣不过动了动盘子里由御膳房特制的鱼羹，便使了个颜色，示意卢道乾随他一同出去说话。

“康行。”他唤卢道乾的字：“赈灾之事，耽误不得。你何苦与我争锋相对？”

卢道乾眼皮也不抬：“伯平，你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我的妻子便是你的外甥女，我怎么可能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故意与你为难。只是山南东道的盗匪，不可不剿。那些人早已不再是什么简单的流民，而成了乱民、暴民，你或许还不知道，他们在山南东道肆意劫掠，屠戮朝廷命官。我的妹婿，已不幸遇难。他们杀过了人，尝过了抢掠的快意，便不会再轻易收手。伯平你说要赈灾抚民，今年春末，山南东道洪灾爆发之时，朝廷就已经下令打开义仓、修补堤坝，可到如今，天灾已平，人祸却起。可见简单的给予他们粮钱是绝对不够的。”

“康行，你这话大错特错。斗升小民，若有活命之路，是断然不会造反的。”

“然而朝廷吏治混乱，就算是开仓赈民，有多少粮钱能到灾民手中？按照伯平你的想法，招抚流民，予以匪首钱帛，分批将受灾之人迁往膏腴之地——你可知在实际运行的过程中，会生出多少的麻烦？稍有不慎，便等于是将一盆墨汁倒入了干净的水缸中。”

“无论如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用兵镇压，将使京畿及山南东道血流成河。届时将有无数人死去。这些灾民饥民，本就是因为活不下去才成为寇贼，我们作为官僚，替民做主是职责所在，不能做到这一点还要将他们推入死路，我有愧于头顶乌纱。”

“伯平高义。”卢道乾朝郑相肃然一拱手，眼中含着淡淡的怜悯，“我只怕，你我二人的设想，都没那么容易实现。”

柏琳云离家之前，出于怜悯，提醒了卢夫人一句话：“阿母近日少出门为好，勿着华服貂裘、勿佩金银珠玉，地契、借据之类的东西，找个匣子装着，深埋于地下。更要紧的是——”她环顾了柏家宅院一圈，“请匠人将院墙再砌高些。”

卢夫人当即明白，柏琳云是在防备最坏的那种情况发生。这时候的卢氏并不知道民变将酿成的规模，但她一向稳重谨慎，在听闻庶女的一番劝告之后，想了想还是认真的点头：“好。”

柏琳云这才放心钻回车内。

根据她几次重生的经验来看，长安必乱。每一世朝廷都没能成功的解决山南东道的民变，先是派人招抚，再是出兵镇压，结果镇压不成，暴民如洪水一般涌向了长安，一路烧杀掳掠，长安城内贵胄争相逃窜，皇帝亦在那段时间里匆忙赶去了洛阳。最后还是靠着泾原、凤翔之兵暂时解围。

柏琳云原本是想要在这场兵祸到来前做些什么，可想来想去，她发现自己一来没有能力，而来没有动力。白鹿民变的发生，是朝廷长期腐败的结果，别说她现在只是个掖庭宫中的女学士，就算她做了皇后、做了太后，短时间内也改变不了什么；再说了，她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作为一个活了好几世的人，她脑子里早已没有了生与死的概念，今日对卢夫人的提醒，算是她一时心血来潮，可无论是卢夫人或是她的祖母、父亲，都不值得让她为之上心。

她在这个世上算是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人。

然而却偏偏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要和她扯上关系。

她回到住处后被吓了一跳，昏暗的房屋内，竟然躺着一个人。

“席星年？”她点燃灯烛上前，看见的是熟悉的人影，于是放下了攥在手里的簪子。

可席星年的情况却有些古怪，他紧闭着双目，脸上、脖子上、手腕上都有明显的伤，柏琳云将手伸向他，被昏睡中的他一把抓住，通过肌肤的接触，她感受到了火一般的灼烫。

“你这是怎么回事？”柏琳云很没耐心的推搡了他一把。

席星年没有回答，他仍处在昏迷中，身躯不自觉的发抖。

柏琳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三年前，三年前她第一次见席星年时，他被人摁在水里险些淹死，而现在，他受伤、发烧，看起来无比可怜。她对此感到无奈，未得势之前的席星年未免也太凄惨了些。

“不去奚官局、不去患坊，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柏琳云拍了拍他的脸，“你难道认为，我能救你么？”

她的手指缓缓下行，落在了他的咽喉。她又想弄死他了。一想到未来最大的掌权者的性命就捏在她的手中，她那如同死水一般的心便能泛起层层的涟漪，兴奋感没来由的包裹住了她。

就在这时，席星年睁开了眼睛。

他一直很狡猾，被人摁进水里的时候装死，在柏琳云着昏迷不醒也只是在装睡。当他感觉到杀意的时候，他及时的睁开了眼，而柏琳云也不慌张，温婉的朝他笑了笑，“总算醒了。”

“你想要……掐死我？”

“怎么会啊。你我无冤无仇的。”柏琳云收回了手。

“你……”

“我只是在想办法唤醒你。”

“你的方法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你一声招呼不打就躺在我这，也很吓人。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你是死了呢。”柏琳云径自走到一旁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冰冷的茶。

“我今天，是真的差点就死了。”席星年仍然躺在原地，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房梁。

柏琳云不问谁要杀他，也不问他是怎么逃过一劫，她风轻云淡的说了句：“那你赶紧去看大夫。”